陸栖筠促狹一笑,“夫子年紀大了,到時間要午睡,囑我代課,天氣炎熱,我将他們領出來降降躁。你别到夫子那裡告狀啊。”
他站在那蘆荻叢下。荻花飛動,青衫落拓,神情卻是一臉潇灑恣意。明明是女子,陳荦心裡卻油然對他生出豔羨。他原來是這麼厲害的人嗎?竟能代夫子教這些孩童讀書。
陳荦心中歆羨,問了個傻問題:“你也讀書,也像老夫子一樣認得許多字嗎?”
陸栖筠“噗”地一聲笑了,看出了她的不谙世事。識得許多字已是他三四歲時候的事了,他自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算什麼。他看陳荦一臉敬佩地看着他,便随和地點點頭,沒有多說。
陳荦被青溪美景和陸栖筠那平易的風度所惑,猶豫片刻走了過去,隔了一段距離坐在陸栖筠旁邊。
“你這樣放縱他們出來玩水,讓夫子知道了,他不生氣麼?”
陸栖筠:“我已把今日的功課教給他們了,這麼熱的天氣,呆坐屋中出汗才叫虛度。我們一起瞞過老夫子就好了。”
“那件事,多虧了你幫我和我姨娘說話,多謝你了。”
陸栖筠複又換了個輕松的姿勢躺到蘆葦蔭下。“不必客氣,那算什麼。”
他是孩童們的夫子,卻竟不反感有女子來到學舍。他能看出她是城中的娼妓麼?可看看陸栖筠的樣子,好像并不在意她是什麼人。
陳荦驚奇地發現,陸栖筠看她的眼神是第三種。不是窺探的色欲,也不是趨避的鄙夷,而是一種像看友人般的平易。他好像對誰人都是這樣說話。
了解了這一點,陳荦的膽子便大了起來。有個想法她想了許久,這午後清溪的輕松讓她突然心裡一動。她試着問陸栖筠:“陸公子,你可以教我寫我的名字嗎?”
陳荦說完,忐忑地等着人家拒絕。
陸栖筠卻坐起身來,“寫你的名字?”
陳荦點點頭。
陸栖筠仔細打量陳荦的樣子。她身上穿着蒼梧城平民家少女裙裝,将頭發高高束成男子模樣,看起來不像大戶人家的閨女。怪不得沒有機會識字寫字。
陸栖筠不知道的是,不讓館中的女子識字是申椒館的規矩,是東家自開館時就定下的。東家認定女子一旦識字讀書,便易移情動性,因此勒令不得在館中教小妓們識字。
陳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可以嗎?”
陸栖筠笑着回答:“這有何不可?我就當你跟這些孩童一樣是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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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栖筠自蘆葦叢裡折來兩根蘆杆,将一根遞給陳荦。
“先用這個寫,若今日散學前你能将兩個字學會,我便送你一副筆墨如何?”
他在泥地上寫下“陳荦”兩個字。蘆杆雖然十分生硬,陸栖筠卻将字寫得飄逸飛揚。陳荦從不懂書寫,依然從那兩個字間看到生動的美感。心裡對他大加佩服。
陸栖筠寫罷問道:“你可知道你名字裡這個‘荦’是何意?”
陳荦搖頭。韶音将她從溝渠撿回來時,為她取名楚楚。陳荦這個大名是幼時街邊一位算命先生給她起的,陳随的她那早逝生母的姓。
“前朝古人的書中有句話,卓荦乎方州,羨溢乎要荒。”
陳荦聽不懂,卻忍不住問:“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陸栖筠将那蘆管捏在修長的指尖,試着在想這少女能聽懂怎樣的解釋,“就是你很出衆,跟一般女子都不一樣的意思。”
陳荦輕輕“啊”地一聲,随後抿嘴盯着他,似信非信。申椒館有幾十個像她和清嘉這樣未長成的小妓,她從未覺得自己有什麼不一樣。
“你不信?”陸栖筠眉毛一挑,“那書我讀過兩遍,字句釋義早熟悉了,我有沒有記錯,日後你若也有機會讀那書,那時你就知道了。”
他這麼厲害,陳荦相信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我相信你,多謝。”
她捏起蘆杆,在泥地上學着陸栖筠的樣子寫“陳荦”兩個字。陸栖筠給她糾了兩遍下筆的順序,她便記了下來。歪歪扭扭地練了幾遍,陳荦苦惱:“遠遠不如你寫的好看……”
陸栖筠哈哈大笑,那笑聲中不乏得意。“我玄趾陸氏,在前朝可是以書家著稱的。你剛剛學寫,哪能寫出那樣的字。”
他又在泥地上寫出一行字。
陳荦:“這是?”
陸栖筠:“既知道了你名字,我也告訴你我的。這是我的姓名,還有表字。”他念了一遍。
陳荦跟着低聲念道:“陸栖筠,字寒節。寒節。”
“對。”
她雖然不懂這名字的意思,卻隐約這一定是很好的意思。就像眼前這個青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