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個弱女子。”
杜玄淵已向土牆處走了過來,要親自核實。
蒼梧城中也有身份很高的軍官,有不少還曾是韶音的恩客,韶音對他們很熟悉,邊鎮軍官很少有這樣一張英武俊美的臉。
韶音仔細谯着,猜測這些人并非歹人,也不是暴戾的蒼梧長官,便放下心來。
待杜玄淵走近,韶音便拉着陳荦蹲身福禮,用羞怯溫柔的聲音說道:“禀大人,我們兩個是蒼梧城中的良家女子,前往南邊甯遠鎮探親,回家途中不慎遇到強盜車夫,搶了我們兩人的行李,将我們趕下馬車。天色已晚,路途泥濘難行,我們無意中徒步到了這裡,還望大人垂憐,準我們兩個在這牆角歇息片刻,我們不會給大人添麻煩的。”
韶音聲音楚楚,陳荦自小便見慣了她跟人打交道的派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有本事讓人多信她三分。
那人道:“既是蒼梧城居民,煩請将過所拿出查驗。”
過,過所?
這?陳荦站在韶音身後,這人既能屈尊對她們說個“煩請”,語氣卻又不容置疑。她們兩人根本沒有過所,從蒼梧南下蜀地這一路,連過關口時都沒人把守,根本沒人查驗過所。
陳荦急忙接過韶音的話:“我們兩人的東西都放在包袱裡,被強盜車夫一起搶走了,因此……沒有過所。”
杜玄淵:“此路南下百裡便是縣城,既是出遠門,怎會沒有過所?”
廟門前突然又走出一人,沉聲問道:“子潛,何事?”
陳荦和韶音聞聲看去,那人中等身量,皮膚白皙,蒼梧城中日照強烈,不會有人有這樣白皙的皮膚。他穿一身錦袍,那錦袍看不出材質和樣式,但有種不言自露的尊貴。舉手投足間令人不敢仰視。
“兄長,有兩位蒼梧城中的女子路過,我正在查驗,此二人身上并未攜帶官府所簽發的過所,不是流民,便是奸賊。”
被他稱作兄長的人踱步走過來,打量陳荦和韶音,臉上并未現出懷疑之色。
“若是沒有過所的都稱之為流民奸賊,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壞人了。子潛,大宴西邊的許多城門關卡,早就沒有朝廷公人了,這件事,連……都知道。”
他不欲多說,再轉頭,看到陳荦和韶音衣衫濕透,瑟縮着站在牆角,冷得嘴唇青紫,猶豫了片刻便吩咐道,“讓她們兩人到裡間來吧。”
杜玄淵要說話,太子擡手止住他,“不必多說,我來查驗她們身份。查驗過後沒有威脅,便可讓她們進來。”
他既如此吩咐,杜玄淵便隻能聽從。接着他開始問話,韶音又按方才的說了。陳荦默默聽着,又忍不住悄悄瞥了站在問話人身後的杜玄淵一眼,他們能聽出來韶音說的是假話嗎?
韶音和陳荦住在蒼梧城,但并非良家女,她們的身份是蒼梧城中妓館——申椒館的娼家。她們也并非到南邊甯遠鎮去探親,她們去探的那人稱不上親。那是韶音十年前相好的恩客。韶音那時隻有二十九歲,如今已經年近四十了。這十年來,她能接到的客人越來越少,心裡一直對那人念念不忘。她每三年都給那人寄一筆錢,用作他去平都城考試的路費。那人屢試未中,絕了仕途之心,用韶音給的錢做生意,沒想到竟有了起色,十年間掙起了一份豐厚的産業。
後來,韶音隐約聽說那人娶了妻,心裡又氣又急。她和那人多年通信來往,情意甚笃,怎麼會生變?
韶音用這幾年的積蓄置辦了一身昂貴的行頭。給鸨母央了假,帶着陳荦路上照應,一路趕到蜀中,找到了那人的宅子。
陳荦從未在姨娘臉上看到過那樣灰敗的神色,厚厚的鉛粉也遮不住……那是一種被騙多年後突然醒悟帶來的死寂和頹喪。陳荦不懂情愛,看到韶音的神色,卻忍不住想替她大哭一場。她在那瞬間突然覺得,韶音身上的某部分,從那一刻起已經死去了。
“走呀,想什麼呢?”
韶音把陳荦從沉思中拽出,拽着她随那兩人的腳步垮進了山神廟。廟裡柴火騰出的暖流讓陳荦身上一激靈。她突然後知後覺地想,她這輩子一定要避免像韶音那樣,為某個人心如死灰。
破敗的廟内被人清理打掃,騰出好大一塊空地。燃起的柴火堆周圍鋪着坐毯,韶音驚訝地看到那坐毯的表面竟是上好的絲綢。廟裡還有五六個随從,神色恭謹地侍候那錦袍人。
有個随從按吩咐遞給她倆一張毯子,陳荦看韶音抖得厲害,便将它披在了韶音身上。那錦袍人哂笑了一聲,卻也并未阻止。
“給她們盛兩碗熱羹吧。”
“是。”
湯裡不知放了什麼肉糜,熬煮得十分美味。陳荦和韶音将近一天水米未進,接過碗勺,隻能用最後的理智保持着矜持,不在火堆前露出急色的吃相。
火光中,陳荦擡頭看到那持長劍的青年人。火光映照其神色,如淵渟嶽峙,卻又神秘難測。見他也看過來,陳荦下意識地堆起一個笑容。申椒館的姨娘們常教給年輕女孩最受客人喜歡的笑容,若是加上一張美貌的臉,便幾乎無往不利,陳荦自六七歲便學會了。可跟陳荦想的不一樣,那人對她的笑毫無反應,表情并沒多少變化,片刻便漠然地移開了目光。
陳荦心裡咯噔一下,是她沒有學好麼?為什麼清嘉這麼笑就能讨人喜歡,而在她這裡不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