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身,走入黑暗中,犬吠聲漸止。
看樣子應該是平安到家了。傅溶和江落離開。
江落藏着一肚子疑惑,無法理解,問他:“為什麼不讓送到家門口?”
傅溶道:“今夜之事瞞下最好,她回去後,隻說摔了一跤,萬事太平。再無第四個人知曉。省去諸多是非。人家是有婦之夫。這樣晚了,領着客人登門。她丈夫問起緣由,反倒不好解釋。女子生存不易。二人若因此生出嫌隙,她該如何自處呢?”
“二則,抛開今夜之事不談。她家是做編織生意的,院内家中竹子竹條一堆,未必有空收拾。客人臨門,諸多不便。請進去喝茶沒有落腳之地,不請又失了禮數。她今夜本就狼狽。若她有心,來日收拾好了,請我們去做客,既表了謝意,又體面周到。”
“人活一世,不單是柴米油鹽,也還有尊嚴體面四字。”
傅溶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一一講給江落聽。原來,小小一件事,藏着如此多的彎彎繞繞,細膩心思。江落聽得一愣一愣,問他:“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道理?”
傅溶道:“在外遊曆,見過了,就明白了。”
傅溶出身富貴鄉,本也不懂女子處境。他琢磨出這些全靠血的教訓。幾年前,他從狼窩裡救過一個未婚少女。那少女平安回家,家人卻疑她失貞。少女郁郁而終。一個幸運到能在狼窩裡死裡逃生的人,卻死于流言蜚語。
那件事在傅溶心裡留下很深的刺。
江落感慨道:“人活着,還要懂這麼多道理,真麻煩。”
“你要學的還多着呢。”傅溶笑道:“人情世故這東西,教是教不會的。你接觸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二人散着步,尋找雪柔所說的河岸。
傅溶問道:“我方才聽你們說話,你叫她十六,你認得她?”
“她是錢舟山的第十六個小妾。”
江落當時删繁就簡,把幻境的故事跟傅溶說了大概。無瓜緊要的沒提,地窖那段丢人的經曆也是一筆帶過。所以傅溶并不知道她究竟經曆了什麼。江落道:“她在幻境裡分我東西吃,就是膽子小,不肯跟我去殺錢舟山。”
傅溶聞言失笑,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膽大包天。”
沿着雪柔指示的方向。他們來到河邊,選了一家幹淨的酒肆坐下。等待煙花降臨。酒暖風涼,吹得人心舒坦。傅溶與江落閑聊二三,感覺她跟雪柔倒是有緣分。幻境中的人,現實中再次碰到,冥冥之中注定一樣。傅溶道:“你在長安,隻認得那麼幾個人。如果你覺得雪柔好,以後可以多接觸,當朋友處。”
江落不置可否。
雪柔性子軟弱敏感,她們相處起來,恐怕一個急死,一個哭死。
傅溶又問道:“你在山裡的時候,身邊朋友什麼樣?”
江落被戳中了短處,含混不清道:“沒有朋友。”
“怎麼會?你不是大王嗎。”
“他們都怕我。”
“為什麼?”
“如果你見過我的本體,你也會怕我的。”
“笑話,”傅溶一敲折扇,道:“本公子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
“你連蛇都怕。”江落故意揭他老底。
“你又不是蛇,而且上次砍了那麼多,我已經适應了,不怕了。”
“才不信,”江落道:“我下次撿一條蛇蛻,塞你被窩裡,看你一覺睡醒,怕不怕。”
“你敢,”傅溶樂不可支,“你敢塞,我就……”
“你就怎麼樣?”江落搖頭晃腦沖他挑釁,得意洋洋,“我可什麼都不怕。”
傅溶想了想,倒真沒想到她會怕什麼。
江落眼中閃動狡黠的光。
店家端來兩碗馄饨,打斷二人視線交彙。給他們上了一壺酒,兩個杯子。
傅溶道:“我們沒有點酒。”
店家道:“這是送的,我們自家釀的梅子酒。甜的,不醉人。您二位嘗嘗。要是覺得好喝,下次來點。”
柳章有禁令,不得喝酒。傅溶正想退回去。江落已經倒了兩杯,嘗了鮮。她咂摸兩口。滋味不錯,大肆稱贊,“好喝!”
店家喜笑顔開,道:“是,喝過都說好喝,您二位慢用。”
江落已然嘗了,沒法退,隻得留下來。
傅溶記着柳章的囑托,趕忙道:“嘗嘗就行了,别喝太多。”
江落将另外一杯推給他,“你也嘗嘗。”
傅溶道:“不用了。”
江落道:“真的很好喝,師父又不在,沒人會知道。”
兩人對坐,隔着一張大木桌。傅溶堅守規矩,江落非要他嘗嘗,費了好一番口舌。她脾氣執拗。傅溶婉拒再三。江落直接爬上桌,舉着酒杯喂到他唇邊。
少女如花裙擺散落在黑漆桌面上,像暗河裡的夜精靈爬到他面前,引人犯罪。在她身後,酒旗招展,煙花綻放。無垠夜幕被點亮。河岸邊的人同時擡頭,發出驚歎。花火轉瞬即逝,流光溢彩,江落的眼睛熠熠生輝,每根頭發絲都在發光。
太亮了。
傅溶眼底再也看不見煙火。
這樣美好的夜晚,喝酒是應該被許可的。
傅溶方寸大亂,鬼使神差喝了,咽了。梅子酒并不烈,卻像團火焰,滑進咽喉,落到了胃裡。他吞咽的動作過于急促,以至于根本沒嘗出梅子酒的味道。隻覺得燙,熱,連五髒六腑都要着火了。江落跪坐在他面前,凝視着他嘴角酒漬,笑問道:“好喝嗎?”
傅溶眼神無處安放,耳朵紅得能滴出血。
他低低嗯了一聲。
江落退後,滑下桌子。她握着一滴不剩的空酒杯,自鳴得意,道:“我就說嘛。”
傅溶如被火烤,舌根浮現酒香餘甘。味道出來了。他暗自品味,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江落自斟自飲,扭過頭去看煙花。傅溶注視着她清晰的側臉。風吹額發輕盈。她半靠在欄杆上,指着那朵最大最亮的煙花,驚喜道:“哇!快看快看。”
江落眼底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夜空。時而明亮瑰麗,時而暗下來。光影交錯,那一場盛大的煙花盛大落幕。江落回過頭,傅溶尚未來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二人對視了一眼。傅溶掌心冒汗,口幹舌燥。他聽到胸膛裡回蕩着巨大的心跳聲。卻像喝醉一般,眩暈起來。
江落道:“下次我們還來看煙花喝酒,好不好?”
傅溶心生悸動,不受控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