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後,她手指磨出血,終于挖掉那塊小石頭,挖出一線光。小石頭從石闆邊緣掉下來。開出僅僅二指寬的洞口。她把一隻眼睛湊到洞口上,刺眼光芒讓她幾欲流淚。她能看到蒼白的天空。江落嗓子沙啞,艱難發出聲音,“有人嗎?”
錢府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她咽了口唾沫,又喊了兩聲,隻有風吹落葉無盡蕭瑟。
錢府空空蕩蕩,形同鬼宅,什麼人都沒有。錢舟山也不見了。
天地間隻剩下她一個人。
江落徒勞無力,躺在蛇骨上,仰望那狹小洞口。
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了。
仿佛混沌初開,她尚未孵化,還在蛋裡。堅硬的石壁像是蛋殼,錢府就是孵化場。母親死去了,周圍的一切也都死了。無人教她怎麼做。她被困在牢不可破的蛋殼裡,明明已經具有意識和記憶,卻怎麼也無法破殼而出,獲得看世界的機會。
好想出去看看。
漫長的沉寂,萬籁無聲。
江落終于閉上了眼睛,陷入無盡黑暗。時間長得像是沒有邊際,她聽到蛋殼裂開的動靜,和她的心跳同震。她感覺到窒息,想要張大嘴大口呼吸。意識越來越模糊。不知過去多久,她從深淵中聽到冰雪消融的水滴聲。
清晰的,滴答。
第一聲燕子叫聲引發了雪崩,山崩地裂,草樹萌發新葉,埋在土層下的筍尖鑽出厚重泥土,那浩浩蕩蕩,摧枯拉朽的新生到來。
江落再次睜開雙眼,從衣裳裡爬出,她重獲新生,劇痛全部消失了。身體輕盈靈動,仿佛沒有骨頭的存在。她穿過巨大的白色蛇骨,沿着石壁爬上那狹窄洞口,從二指寬的出口鑽出去。她的視角變得很低。
外頭冰雪消融,院子裡開滿了春花。
錢府又大又空,到處貼滿封條。梁上布滿蜘蛛網,燕子築巢,兔子從狗洞裡穿來跑去。江落太久沒有進食,她被饑餓所驅使,生吞掉一隻兔子。她感覺肚子變沉了,遊走的姿态也變得笨重。石子路凹凸不平,硌得慌。
江落遊到陰涼的草根下,這才減緩了波折坎坷,肚子好受了一些。她并不知道自己以怎樣一種形态重現人世,隻知道這樣足夠安全舒适。她貼着牆角,遊遍錢府每個角落。那些小妾們都不在了。錢舟山也不在了。
回廊後,幾個官兵來回走動,正在翻找什麼。
一個黑衣官袍男子坐在中庭的樹下,其他人都站着,隻有他大馬金刀地坐着。旁人叫他楊大人,說:“楊大人,已經找了幾遍,并沒有找到蛇母。”
楊大人潑了茶水,道:“一群廢物。”
官兵們唯唯諾諾,不敢答言。
楊大人親自在錢府轉了一圈。瞧那風水鎮宅青銅鼎擺得古怪,他信手敲了兩下。感覺腳底下磚塊松動。又退後幾步,俯身貼近地面,看到了一個二指寬的小孔。
“下面是空的,挖開。”
官兵們挖開一層土,果然有異樣,“有個地窖。”
楊大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再挖。
那群人撬開了石版,蛇骨架子重見天日。它歪歪斜斜,骨頭橫七豎八地倒着,肉被剔得幹幹淨淨。顯然已經死去很長時間。而在它身旁,有一套完整的女子裙衫。楊大人跳入地窖,抽出随身佩劍,挑起那套裙衫,看了半天。
下屬道:“錢舟山兩月前下獄,家财悉數抄沒充公。罪名是賄賂朝廷命官,外加私下豢養妖邪,戕害人命。數罪并罰,已押至午門斬首。他死前一直在禱告,求蛇仙娘娘顯靈救他。但大理寺把宅子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什麼蛇仙,沒想到地窖下面真有條蛇骨。”
楊大人道:“既是蛇仙,又怎麼會死。”
下屬道:“此事疑點頗多。隻是錢舟山已死,家眷悉數流放。屬下盤問過他幾個小妾,證實錢舟山确實養了條蛇。不過一個名叫千瑤的小妾放火把蛇燒死了。直到官兵查封之前,錢舟山都還在找那位小妾。”
楊大人挑起鮮豔的、髒兮兮的绯色裙衫,對着陽光一照。
裡頭藏着細細閃光玉白色的鱗片。
那是蛇麟。
江落消化完那隻兔子之後,獲得飽腹感,但失去了許多記憶。她忘記自己從何而來,要到哪裡去。她好像叫千瑤,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嫂子。他們為五百兩把她賣給一個老爺做小妾。老爺沒有孩子,納妾是為了繁衍後代。
“生女兒,給五百兩。生兒子,給一千兩。”
“你會願意的。”
“我們嫁進來,不就是這個用處嗎。”
“……”
太陽灼熱刺眼,江落回到了蛇房。
那兒陰涼無比。
蛇房被燒過,亂糟糟的,柱子焦黑,瓦片淩亂。但足以遮風擋雨。待在這間房子裡就不會被太陽曬到。江落畏懼太陽的熱烈,也開始害怕聽到人聲。蛇房足夠安靜。有無數枚蛇卵曾在這裡誕生。她能聞到同類熟悉的氣息,蛇的味道讓她充滿安全感。
她決定待在這裡,再也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