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炘伸手按在顔九微的肩膀上,“你冷靜些,告訴我,試煉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肩膀上的觸感傳來些微的溫度,顔九微卻還是覺得冷,她無助地搖着頭,泣不成聲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這個試煉鑰匙是我昨天才找到的,本來以為有十七在,試煉就肯定不會出事,但我完全沒想到...”
她說不下去了,捂住臉潮濕的淚水洇濕了掌心間的紋路,順着手腕往下滑。
舒炘内心焦灼卻不能顯露出來,這也讓他更加煩郁,甚至讓他對顔九微也惱火起來。
他狠狠抓着顔九微的肩膀,迫使她擡頭,他咬着牙喊道:“顔九微!你已經不是新手了!能不能靠譜些!開啟試煉前不知道要找我做風險預估,試煉結束後又是這幅死樣子!”
“我...”顔九微茫然地睜大眼睛,赤紅的眼眶下的淚痕在陽光中無處遁形。
但舒炘不會對她有絲毫憐惜,審視着她道:“你現在這副樣子是做給誰看的?我告訴你,除了徐斯绮,沒有人會心疼你!唯一會心疼你的人已經不在了!麻煩你成熟些!”
“可是...”顔九微帶着哭腔道:“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了?”
“起碼你要把試煉說清楚吧!”舒炘放緩了聲音,“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如果你不說出來,我們又怎麼才能幫助你呢?”
顔九微看着舒炘隐含關切的眼神,平複片刻後終于道:“這次是玩家對抗試煉,有真實試煉和小型試煉,我們當時就在一場小型試煉中...”
她的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但總算是願意開口了,舒炘也就耐着性子沒叫停她。
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後又傳來了另一道虛弱的聲音,一臉蒼白的唐棠睜開眼睛,倦倦地笑了笑,“學姐,我們通關試煉了嗎?信衍和十七呢?”
“啊,你醒了。”顔九微将十七留下的的藥丸遞過去,“他們兩個已經先走了,先把這個吃了吧,是十七留下來的藥,應該很有效。”
唐棠悶頭将藥丸吞下去,當即面頰上就恢複了血色,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驚異道:“這個東西還真有效,我感覺好多了。”
在學妹的面前,顔九微似乎恢複了平時的模樣,““這可是十七拿出來的,能不是好東西嗎?而且在試煉中,也是他拿出道具保護了你,下次見面你可得好好謝謝他。”
舒炘瞧見這一幕,不由回憶起當初的顔九微,那時她就是擅長對着熟人撒嬌的孩子,但在面對比她小的孩子面前又會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
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隻是她能撒嬌的對象已幾乎消失殆盡,她隻能永遠變得成熟起來。
之後唐棠也加入對話,與顔九微一起将試煉的經過告知舒炘。
當故事推進到塞勒姆後,顔九微又徹底沉默了,這個試煉将成為她餘生中夜色最深處永遠的夢魇。
在那裡她失去了家人、失去所愛,将半個靈魂都丢在那裡,若是再将她講述這些,就未免有些殘忍了。
唐棠便代替顔九微将故事繼續下去,從塞勒姆的絞刑架一直說到研究所頂樓的風。
在故事被說盡後,在無聲的長久緘默後,舒炘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轉頭對着唐棠,“這24小時的試煉也夠嗆的,你早點回去休息吧,你學姐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小孩子的任務就是要好好學習,早點睡覺。”
“現在才下午,還不到睡覺的時間。”唐棠看了一眼顔九微,不願意離開。
舒炘不耐煩地直接上手,将唐棠推到門口,“下午就是睡午覺的時間,其他事情你不用擔心,交給我吧,安慰小孩本來就是大人的任務。”
唐棠拗不過舒炘,而且也覺得這兩人間另有話說,便老實地離開了。
學妹一走,顔九微好不容易維持住的鎮定就全跨了,眼眶又開始隐約有些泛紅,她頹然地倒在椅子上,嘴中喃喃道,“先知,會長離開時你也像我現在這麼難過嗎?”
“你問我嗎?其實他死的那一刻,我并沒有什麼感覺,隻是覺得這一天終于到了。”舒炘坐在她的旁邊,“因為從很早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做好他會死的準備,隻是我等了那麼久這一天才終于到來,這個過程太過漫長,也太過磨人,也至于我完全沒有難過的感覺,畢竟他的死亡對他,對我都好。”
“不,”顔九微反駁道:“我聽得出來,你這隻是在口是心非,你明明一直都很難過,現在也是。”
舒炘收斂了笑意,“是啊,我很難過,但這有什麼不好的。他死了之後,他能輕松,我也能輕松,反正作為玩家,什麼時候死都很正常。”
頸間挂着的石頭吊墜微微發熱,似乎也在贊同他的話。
“不會死的人是神。你難道以為我們真的能成神,我們這種普通玩家可是連入場資格都沒有。”
顔九微撇開頭,“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憑什麼她現在就要離開我。”
“沒有為什麼,如果你要問她為什麼現在就會死,”舒炘有些冷漠道:“那你不妨問問為什麼現在你還活着。”
“那我甯可我已經死了。”顔九微負氣道。
“你活着是因為她想讓你活着,而這也是她為什麼會現在死的原因。”舒炘勾起殘忍又悲怆的笑意。
“你也許會覺得我的話很殘忍,但殘忍的不是我,而是她和他。我們隻是無可救藥地愛着他們而已。”舒炘從領口中拉出那枚石頭吊墜,在陽光下閃耀着細碎的光點。
顔九微看着吊墜,有些恍惚道:“所以我該怎麼辦?難道就要這樣放棄嗎?”
“當然不,十七不是給你東西了?讓我來告訴你該怎麼用...”舒炘靠近一些,貼着顔九微的耳畔說着沒有第三個人會聽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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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樣了?”
舒炘一離開房間就看到依靠在牆上的十三,他阖上門,“顔九微已經睡着了,她總會長大的。”
“那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我聽說十四也來了?”十三的聲音有些發緊,“這不會是他幹的吧?”
舒炘搖搖頭,“不是,這事和他無關。”
“你竟然還會幫他說話?”十三不滿地撇嘴,“不過他最近來找我了,希望我能幫他忙,我直接就拒絕了。”
“為什麼要拒絕?”舒炘皺眉,“那他要你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要我先答應再說幫忙的内容,這我哪敢答應啊。而且,”十三握緊了拳頭,咬牙道:“當初一聲不吭就離開的人是他,我憑什麼要再搭理他。這人滿口謊話,我是不會再相信他了!”
舒炘推着十三往走廊深處,蹙着眉壓低聲音道:“小聲點,裡面這丫頭才剛睡着。”
兩人走進另一邊的空房間,舒炘坐進房間中央的軟椅上,“既然你這麼抗拒,那我也回絕十四的請求吧,本來還想答應他。”
跟在舒炘身後的十三聞言,一時激動“砰”地甩上房門,“你還想答應?你瘋了嗎?!你難道忘記十四之前做了什麼?!你難道還能原諒他?”
舒炘卻道:“對于我來說,從來都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他要走,我不攔着。他要回來,那我歡迎。”
十三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說辭,質問道:“那他殺的這麼多人算什麼?大家都白死了嗎?”
“這不是一回事。”舒炘疲憊地揉着額角,“而且我也說了,既然你不同意,那我也不會答應他。”
房間的燈沒有被打開,他摸黑拿起手邊的水杯,漫不經心地啜飲着,裡面的冰塊早已化在濃稠鮮紅的汁液裡,入口寡淡而微澀,挂在喉中,酸澀的氣息沖蕩着口腔,讓他無法忍耐地想要扒開喉管,将一切的苦澀全部都傾倒出來。杯壁中析出的水珠綿延成注地滴落在他的身上,洇暈成一塊塊的深色印迹。
他已經習慣生活在黑暗中,即使俞承安已經離開,這個習慣也從未變過,仿佛不開燈的話,他就可以欺騙自己黑暗中的那人沒有離開。
“不要逃避我的問題,”一個激動的聲音愈發近了,“我沒想到你居然當真願意原諒十四!這太離譜了!”
舒炘輕歎道:“那你為什麼不能原諒十四?就因為他殺了人?”
“當然!殺人本就是不可饒恕的重罪!”十三正色道:“我們身為試煉玩家,本就和社會的正常秩序脫節,如果連作為人最基本的底線都不能遵守,那我們豈不是徹底淪為非人了?”
舒炘冷笑,“所以你認為你還是普通人?你清醒一點吧,在試煉中因你而死的玩家也不是沒有吧。”
十□□駁道:“這怎麼能放在一起說,試煉本身就是你死我活,但凡能給對方一條生路,我都不會下狠手。”
“所以呢?你需要我來歌頌你多麼偉大?”舒炘嗤笑道:“你自以為還有作為人的良知和體面,其實我們什麼都沒有,進入試煉的玩家就和被脫去僞裝的野獸沒有任何區别。剛何況參加試煉就意味着死亡倒計時,不管是被死者還是被其他玩家殺死,都沒有任何區别,換而言之,參加試煉就等于自殺。所以我不讨厭十四,換成我有這樣的異能也會做同樣的事。反正大家都會死。”
他看着沉默不語的十三道:“所以你也會不原諒我?”
房間歸于靜谧,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十三不知道此刻該說什麼,她一直認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她一樣,但這一刻她才知道就算多年相伴的同伴也會有這麼多分歧。
沒有人會因為别人的話而輕易地改變自己的想法,人始終都是孤獨而自我,卻又渴望認同。
所有人都這麼自以為是,她也不能例外。
而舒炘一直都認為十三不适合試煉,她的想法太過單純,恪守着對于玩家來說太過多餘的良知,就像俞承安那樣,但他并不讨厭這樣的人。
他輕聲道:“除了少數幾個異類,試煉玩家哪有善良,人類本來就是冷漠又自私的生物,我們隻是比普通人更加坦誠罷了。”
“那隻是你比較冷漠自私,不要把你的問題怪在人類身上!”
舒炘笑得幾分涼薄,“對,我是冷漠自私,但你不是嗎?說什麼不能原諒十四,但那時十四讓你殺了他,你為什麼沒有動手,反而放他離開了?”
“我...”十三一驚,矢口否認,“我沒有!”
“不用否認,他畢竟是你哥哥,你下不了手很正常,”舒炘道:“但你又憑什麼現在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