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得厲害,重重地壓在衆人的頭頂上方,灼熱的風帶着紛飛的碎屑擦過所有人的臉龐。
沉悶的空氣堵塞在她們的咽喉處,唐棠甚至覺得像回到日蝕的城鎮中。
“這裡是...”她站在安靜的人群之中,小聲地對着顔九微道。
然而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未盡的聲調就散成一縷看不見的輕煙熄滅在衆人的視線中。
顔九微死死地捏住唐棠的手,她抓得這麼緊,以至于唐棠都覺得手骨都在斷裂般地痛。
四周的人安靜無聲,緊緊地盯着陷在中間的三人,暗色的眼瞳之中滿是驚慌與憎惡。
空氣近乎凝滞,沉沉地注入整個空間,化成一具具活着的标本,所有人都不像人類,而是恐懼本身。
他們恐懼發出聲音的三人,也恐懼四周的其他人類,他們保持着微妙的距離,既不會融入人群中,但又要保證自己不是孤立的。
他們緊緊地望着不太一樣的顔九微等人,眼神中的懼意越來越深。
心跳的鼓點彙聚成一片,就在唐棠懷疑他們很快就會忍不住驚聲尖叫時,人群之後傳來更加聲勢浩蕩的動靜。
女子凄厲的哭聲就像從下而上的驚雷,從人間一直貫穿天際,驚顫了每個站立在這裡的人的眼睛。
他們沉默無聲,卻用更龐大的緘默來害怕,此刻被審判者的今天,遲早會變成他們噩夢中的明天。
他們都是戴罪的羔羊,因為無人能證明自己是無罪的。
在這樣可怕氣氛的驅使下,唐棠忍不住小步靠近顔九微,她預感到在她的面前即将上演什麼。
為首披頭散發的少女被綁縛着,一直被拖行到絞刑架的前方。她的眼中一片迷茫,嘴唇幹澀着微微發顫,她似乎在呢喃着什麼。
而她的身後還跟着數名神色驚恐、聲音撕裂的女子,她們的頭發被扯亂,完全松散開,看不清原本的面容。
她們想要掙紮,想要逃跑,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氣力,就像花園中開得剛好的花朵,被人一把從枝頭上扯下去,最後隻能一點點幹枯下去。
這是她們已經被注定好的命運,也是未來所有站在這裡的人飄忽不定的命運。
排在最後的那名女子似乎就是剛才發出尖利叫聲的人,她正狠狠地抓撓着拉扯她的人,但這沒有任何作用,她還是被一路拖行至絞刑架的前方。
前方圍繞着絞刑架的人群散開些許,為首的女子擡起古井無波般的眼眸,望向四周低下頭不敢看她的人們,嘴角卻揚起譏諷的笑。
她并不畏懼死亡,這本來就是意外得來的生命,沒了也就沒了,反正活着也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
直到她看到站在人群後,隻淺淺露出頭的顔九微等人,她的眼神才變了,她不知道那是誰,也看不清她們的面容。
她就是覺得熟悉,熟悉到讓她忍不住想要将顔九微的身軀按進自己的懷中,告訴她不要怕,告訴她自己會保護她的。
但這是絕對不可以做的,如果她想要保護她,那麼她就不可以說出任何會招緻懷疑的話。
她隻能深深地望着少女的方向,無聲道:‘不要被發現了,快逃,不要管我們,保護好你自己,快逃。’
沒人能看懂她呢喃的唇語,除了顔九微。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見證這樣的場景了,在過去的幾年中,她也曾無數次地夢見過這個絞刑架,夢見過她所愛的那些人懸挂在絞刑架上,對着她高聲疾呼:“快逃吧,快離開這裡,一定要活下去。”
然而就像當初一樣,在夢境中的顔九微依舊僵直着身體,她無法動作,無法逃跑,雙腿被釘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吊在絞刑架,掙紮呼救。
蒙在頭上的頭套也顯出扭曲的人臉,然後掙紮越來越緩。
最後人就這樣死了。
死在絞刑上,死在阿比蓋爾的注視下。
顔九微終于想起,在進入這個小型試煉時所看到的畫面到底是什麼。
那是阿比蓋爾的畫像,而這裡是比曆史上的塞勒姆更異化的人間煉獄。
這也是當年顔九微的新手試煉,參加新手試煉的玩家有三十多個人,但最終活下來的就隻有她一個。
而此刻被套上頭套,即将綁上絞刑架的人是她的姐姐,名叫顔夕,因為在顔夕出生時,她們外祖父栽的那朵白色夕顔花盛開了。
浸潤在如火的夕陽餘晖中,純白色的夕顔花也顯出幾分潤澤的橙紅色,就像此刻誕生的顔夕。
至于顔九微的名字則是源于九微火,而她也的确似火般熱烈。
顔夕自出生起就不負夕顔的美名,她娴靜美好,大方又細緻,沒人會不喜歡她,在父母忙碌時,她會照顧年幼的顔九微,雖然她比顔九微才大5歲,但她早早地表現得像姐姐,去哪裡都會帶着沒人照顧的顔九微。
在顔九微尚且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中,占據她生命大部分的人就是顔夕和她們的母親蕭依。
她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會失去她們,一直到那天的到來。
她一直都記得,那是她剛上高一的某天,忙碌的父親終于在顔夕生日的那天回到家中,說是要一起去外面吃飯,好好慶祝顔夕的生日。
但這天卻結束在尚未抵達終點的路途上。
他們遇到嚴重的特大連環追尾事故。所有人都在車廂中變得四分五裂,然後他們都進入了試煉世界。
說實在的,顔九微已經不太記得車禍發生時的感受,隻記得在一片空泛的暗色與尖銳的痛苦後,她再度睜開眼睛就便已來到這裡。
這個新手試煉沒有引導者,所有玩家都是死在連環追尾事故中的新手玩家。
而這個試煉不需要尋找通關憑證,也沒有任何提示,唯一的要求就是活下去,但卻沒有限制時間。
活下去,這是一個放在其他試煉中顯得尤為簡單的要求,在這個試煉中卻變得特别困難。
當然在一開始很簡單,大家都在這個小城鎮中擁有自己的身份,很容易就可以活下去。甚至最後所有人都接受這是第二段生命,開啟了平靜的日常生活。
但很快易變就發生了,阿比蓋爾發病了,女巫審判也開始了。
一開始大家都無所畏懼,畢竟他們都經曆過現代科學教育,區區女巫怎麼可能吓到他們。
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世界可怕的不隻是女巫,還有将罪名強加于人類的女巫審判。
顔九微一家本來也覺得女巫審判離自己很遠,但沒過多久,重生在這個世界的玩家就發現自己覺醒了異能。
異能本來将會方便大家的生活,但誰讓這片土地上存在着女巫審判呢?
普通人尚且都會被認定成女巫,更何況能夠使用異能的試煉玩家呢。
所有使用異能被發現的人都會被定義成惡魔的幫兇,被阿比蓋爾指認為女巫,然後吊上絞刑架,如果你能供認出其他女巫,那麼你将會多活幾天。
在這樣可怕的局面下,有些人決心聯合一起,對抗阿比蓋爾,他們可是擁有異能的人,難道還比不上這個小女孩,這其中也包括顔九微的父親,他的異能是重拳,能将拳頭硬化,然後爆發出強大的力量。
他原本的性子就很好鬥,更不能忍受現在縮頭縮腦的生活。
顔九微母親的異能則是固化,能夠固定一切物體包括人類的行動,但持續時間很短,作為新手隻有5秒。
在她們四人中,隻有顔夕的異能沒有攻擊性,她能憑空開出夕顔花。
所以在對抗阿比蓋爾的行動中,隻有她們的父親和母親參加了,而顔九微則留下來保護沒有攻擊力的顔夕。
她們本以為對抗一個11歲的孩子不是什麼難事,但最終所有人都失敗了,沒人能赢過阿比蓋爾。
她們的母親逃出來,但父親卻被抓住了,而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竟然主動供認了妻子和兩位女兒。
于是事情便理所當然地發生了,顔夕為了保護母親和妹妹,主動站了出來,她的異能并不是毫無攻擊性,盛開的花朵中揮發出的物質能讓一個成年人昏睡不清,隻是這樣的花,一天至多盛開兩朵。
顔夕隻能昏迷了母親和妹妹,把她們放在安全的地方後獨身去面對阿比蓋爾。
當顔九微再次看到顔夕時,她就已經站在絞刑架前。
這也是顔九微能看到的,還活着的她的最後一面。
現在的顔夕隻不過是死去的她留在試煉中的殘影,連NPC都算不上。
因為她望着顔九微的眼神中雖然有熟悉的懷念,然而更多的是陌生。
顔九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她不忍心去看顔夕現在的模樣。她甯願記憶中的顔夕一直都是那個喜歡穿白色衣裙的少女。
她希望顔夕能夠一直溫柔地笑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助地喘息,連哭泣都哭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