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别有洞天的薔薇園中繞了好幾圈,信衍才終于看見等在騎士雕像下的希恩。他百無聊賴地踢着腳下的小石子,眺望着樹梢上方漏出的些許天空,長久地歎出一口氣。
“希恩?”信衍輕聲喚着,“你找我有什麼事?”
希恩被信衍忽然冒出的聲音吓得一抖,飛快地撇了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陛下,我...”
信衍打斷了他的話,“希恩,現在這裡就隻有我們兩人,你沒必要還叫我陛下,叫我伊凡吧,你難道已經不認為我們還是朋友了嗎?”
“當然不是,”希恩慌亂道,“在我的心中,不管發生了什麼,伊凡陛下一直都是我的朋友,隻是我...”他踩住一顆圓溜溜的小石子,用力地壓着它,“我已經配不上做您的朋友了。”
信衍蹙着眉,“你何必要說這樣的話來傷我的心呢,現在難道不是朋友間的談心嗎?”
這怎麼可能是朋友間的談心呢,這些話語凝結在希恩的口舌間,但卻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他隻能重重地點點頭。
信衍這下才滿意了,“那你是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
希恩抿緊雙唇,慢慢踢開腳下踩住的小石頭,就像踢開壓在心上的包袱般,望着信衍鄭重地問道:“剛才我偷偷聽到吉爾伯特哥哥和馬爾科姆之間的争吵,他們大概說漏了嘴,被我聽到一些話...”
“嗯?那你聽到什麼?”信衍很适合作為傾聽者,在旁人說不下去時,适時抛出問題。
“他們說,”希恩的眼神開始閃爍起來,“你要讓我繼承下一任王位。這是真的嗎?”
信衍自覺也沒什麼好隐瞞的,便痛快地點點頭,“對,沒錯,我和王後的确有這個打算。”
“這怎麼可以!”希恩睜大眼睛,痛苦地搖着頭,“請您收回決定吧!我并不适合成為國王,我不想看到這個國家再次發生危機,難道你忘了格裡高利嗎?忘記差點發動的戰争嗎?”
信衍正色道:“我沒有忘記,但這和你繼承王位沒有直接關系,我不認為你會讓這個國家遇到新的危機。”
希恩卻聽不進信衍的話,隻是一味地反駁道:“不是的!我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成為國王,要擔負起這麼大的責任隻會讓我覺得害怕!”
“所以你隻會選擇退縮?”信衍步步緊逼地追問道:“當初,你決定留在那安斯的時候可比現在要勇敢多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人居然會越長大,越倒退!”
“對!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在倒退,我已經不想再嘗試任何努力了!反正到頭來,還是隻有我一個人!那就幹脆讓我一個人呆着吧。”希恩嘶吼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忍不住抽噎低泣起來。
信衍看着希恩不斷發抖的肩膀也說不出重話,隻能攬住希恩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坐在薔薇園角落中的長凳上。
天際的卷雲從頭頂上方一直被吹向樹梢之後,藏在高聳的塔尖後,到處都是細微的響動,從枝頭的知更鳥,樹幹上的天牛,一旁勤勤懇懇切割葉片的切葉蜂,甚至就連花苞綻放的聲響也清晰可聞,這一切都是生命的回響。
信衍緩長又靜谧地吐出一口深藏于腹胸中的郁氣,“希恩,你剛才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嗎?難道你真的覺得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你不用急着反駁或者承認,因為你對我說的任何一個字都沒有效力,真正有效的是你對自己說的話,我希望不管怎麼樣,你都不應該對自己說謊。”
不應該對自己說謊嗎?希恩苦笑一聲,他從未對自己說過謊,他的确覺得自己永遠都在孤寂中,無人陪伴在他身邊,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是如此,在苦淡的歲月中,唯一稱得上是抹亮色的,就是那場與伊凡同行的冒險。
他感覺自己快要分裂成兩個人了,兩個自己都不會說謊,一半的他蜷縮在無人的角落中獨自抽泣,任由傷口生膿腐爛,而另一半的他卻望着狹小的天空,伸出期盼的雙手卻無人理會。
但不管是那個他都擁有同等的痛苦。
他一直覺得沒有人能理會他的痛苦,但當這一刻伊凡安靜地坐在身側,即使沒說一句話,他卻能夠感受到來自伊凡無聲的支持,他或許并不是孤單一人的,希恩想,至少伊凡一定會願意支持他,那麼他能否将心中的一切迷茫全部傾訴出來?
“伊凡,”希恩猶猶豫豫地開了口,“我還有些事想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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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依舊明媚,太陽逐漸有了下沉的迹象,天際顯出朦胧而柔軟的粉橙色,信衍獨自坐在長椅上,仰望着天空,長歎一口氣。
哎,青春期的少年就是比尋常人要心思細膩,為了開導希恩,信衍簡直說得嗓子都快冒煙了,而希恩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好說歹說都不聽,最後在胡蘿蔔加大棒的連環攻勢下,才終于點頭認了。
信衍心力交瘁地癱在長椅,經此一戰,他明白了一個深刻的道理,那就是他并不适合成為老師。
當看着枝頭的知更鳥來來回回飛了三次後,信衍終于強行站立起來,他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被消耗。
最新的玩家隊伍排名又刷新了一次,他們還是停留在第三位上,第一和第二位則分别是李向陽與十四,而第四位的玩家隊伍的點數與上一次差别不大,多半隻結算了進入新試煉副本的點數,而沒有結算關鍵物品,信衍不由地懷疑他們可能藏起一些關鍵物品,隻等排名在上面的玩家隊伍放松警惕後一舉超越,為此他們也必須盡快尋找更多關鍵物品才行。
而與此同時,排名最後的玩家卻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點數了,他們遭遇了什麼,自然可想而知。
信衍無心去細想,随手采了一枝薔薇,尖銳的莖刺紮進掌心中,留下一個微紅的血印,他皺着眉拔去花莖上的尖刺,緊緊地握在手心,即使時間緊張,他也想要将這支盛放的薔薇帶給十七。
然而當穿過彌漫着花香的幽長小徑後,在那些滿是風霜侵蝕的雕像的矚目下,他卻成功地迷失了方向。
不管怎麼看,這裡都幾乎完全一模一樣,難道他又回到當初的迷園了?!
信衍的腦中隐約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但還沒等他想起那人究竟是什麼誰,忽然在幽長小徑的轉角處響起一個聲音。
那邊有人!這下可以離開這座薔薇園了!
信衍心中一喜,但不知為何,原本想要高聲呼喊的他卻突然壓低聲音,輕手輕腳地靠近那株遮擋視線的樹叢,小心地探出頭。
繁茂的濃綠色擋住視線,隐隐約約有花香萦繞在鼻端,但或許是因為太過于靠近了,反而讓人嗅聞不出這撲鼻的馥郁。
信衍不由屏住呼吸,撫開擋在眼前的枝條,柔軟細嫩的枝葉掃在臂膀上,讓人覺得有些癢,但這癢意卻浮于表面,就像戀人靠近時吹拂的一口氣,并不難受,卻讓人心中更緊了。
遠處知更鳥的啼鳴聲愈發近了,仿佛落在頭頂上,而下一瞬間,它又決然地遠去了,帶着不可言說的情愫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十七伫立這片綠意花香中,穿着繁複而世俗的華麗衣裙,卻宛如與世無争的林間精靈。
他在這裡做什麼?在尋找什麼線索嗎?但不管怎麼說,信衍将提起的心放了回去,藏匿于林間的不是危險,而是同伴。
他剛想走到十七身邊,卻在身子探出去的瞬間,看到另一個人影。
他霎時刹住車,重新藏回到植株的背後,腦中卻在瘋狂轉動,那人是誰?!為什麼要站在十七面前?十七會不會有危險?
一瞬間無數的問題盤旋在腦中,它們碰撞,融合,塌縮,最後凝結成幾個閃亮的大字。
這人到底是誰?!
信衍咬得牙龈生疼,但他卻耐住心中的沖動,繼續躲藏在這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隻因為那一瞬間他看到十七的表情分明是欣喜的。
十七應該認識這個人,而且會因為看到那人而欣喜,這一認知讓信衍腦中燒得生疼,酸的、苦的、辣的,諸多感情一擁而上,他簡直快要爆炸了。
而十七望着面前的人竟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後才緩緩道:“他們都說我和你有幾分相像,但我卻完全看不出來,除了眼睛顔色,我們在外貌上完全沒有相似點。”
“有人說過這樣的話?”那人輕輕地挑眉,“那這人還真有眼光,能夠看穿外表,觀察到我們的本質,從這一點來看,我們還是很像的。”
那人的聲音有幾分耳熟,勾動信衍心中的那根弦,他的指尖在掌心上壓出半月形的白印,然而他卻對疼痛一無所覺。
他哪裡料到會在這裡遇見墨林,而且墨林還認識十七,更讓他心驚的是十七接下來說的話。
十七淺笑着回道:“說的也是,畢竟我們曾經是一個整體,沒有什麼會比同一個人的兩個部分更加相似了。”
墨林的笑容淡了些許,“你這麼說還真是擡舉我,你才是完整的那個主體,而我隻不過是一個淺淡的虛影,我不僅沒有你的能力,就連記憶也模糊不清,一直到你來到這個試煉,我才終于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
十七自然也明白墨林話中潛藏的抱怨,若不是這次機緣巧合,那麼墨林将永遠孤獨地停留在這個破碎的世界,沒有任何關于外界的記憶,也沒有打破困境的能力。他将永遠不生不死,永遠孤寂地成為徘徊在這個世界中的幻影。
“...抱歉。”十七輕聲道,但他知道現在說這些沒用,對墨林來說更是毫無意義。
果然,墨林笑着道:“對自己說什麼抱歉,如果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也是我們當初就預估到的不是嗎?當初我們預測到這個結果,也願意接受它,那麼現在不管是我還是你都沒有理由去反悔當初的決定。”
墨林攤開掌心,望着其間的紋路,又迅速握緊了它,“而且在這些日子裡,我也的确看到不少好東西。而這才是當初我會把我們分裂開的原因吧。”
他擡起頭,摸着十七的臉頰,輕緩而暧昧道:“所以你想看嗎?這些我珍藏已久的好東西。每個都是最為觸動人心的故事,你一定會喜歡的。特别是那個叫伊凡的孩子,他應該也是來自外界的旅客吧,雖然我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他的确是個有趣的人。”
“伊凡?”十七眼中透出些許清明,“那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嗎?”
“當然,”墨林的手一頓,“所以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