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炘一路沉默地行走着,他随手拂過垂落在指尖的萬千繁花。他看到亞曆珊德拉是如何從隻會啼哭的嬰孩,到慢慢學會走路、學會說話,學會寫字。
一直到回憶最後,她永遠失去了母親。
但這不是她人生的全部,這些隻是短暫的幼年回憶,她還有更多秘密藏在花心之中,被層層疊疊地包裹着,就像這個花房本身。
而此刻,他們終于來到花房的最深處,在枝條的掩蓋下,一尊聖母像影影綽綽,仔細一看身上還纏繞着不少藤蔓,懷中的嬰孩更是看不清容貌。
而這就是被亞曆珊德拉藏在最深處的秘密之一,而這尊聖母像影射的就是她的母親瑪麗夫人。在那個時代,瑪麗這個名字在貴族女性中極為常見,因為這本就是為了紀念聖母瑪利亞。
而瑪麗夫人幾乎就是她這段幼年歲月的全部。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别的痛苦,她的父兄愛護她,她擁有當時其他貴族小姐無法想象的自由。
她幾乎就是幸福的化身,但她本人真的會這麼想嗎?
信衍看着面前伫立在幽暗中的聖母像,忍不住後退一步。
“這裡應該已經沒有别的回憶了。”舒炘伸手撫開面前的枝條,探視藏在更深處的植被。
但這裡的植物實在是過于茂盛,以至于原本明亮的光線全被阻擋在外,他們實在是找不到更多的花朵,隻能暫且退出,前往下一個花房。
“這個也算是花房?”顔九微看着面前高聳的塔尖道:“這看起來倒更像是小型教堂。”
一大片的白色花菱草鋪灑在花房四周,讓這裡看上去更像是廖無人煙,漸漸荒廢的破舊小教堂了。
信衍摘下一朵花菱草,花莖在指尖微微轉動,他隐約嗅見淡淡的花香,但仔細去尋時,又尋覓不到了。
他擡起頭,看到亞曆珊德拉淺笑的模樣,她對着自己招了招手,踏着滿地鮮紅的花菱草,慢慢走進花房中。她的周身環繞着一股奇異的味道,随動作帶起的風躍向鼻尖,信衍忍不住跟上她的腳步,然而沒幾步,他就撞上顔九微的後背,鮮亮的紅色從眼底慢慢退去,他捂着酸痛的鼻子,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然後就得到顔九微劈頭蓋臉的一陣罵。
信衍:“...”他無視了顔九微的話,手中仍無意識地轉動那枝花菱草的枝幹。
方才見到的亞曆珊德拉的模樣比之前回憶中的她大了幾歲,微微笑着的模樣像極了伊桑回憶中,他們初遇時的光景。
信衍還在想着,手中的花菱草卻被十七抽出,他轉過頭卻聽那人無奈道:“真是一不注意,你就會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你還是給我老老實實呆着。”
“哦,好的。”信衍垂下手默不作聲地跟在十七身側。
這次的花房相較之前要敞亮許多,也許是因為最高處的穹頂早已破了個大口,讓無數光線得以落了進來。
牆面上的浮雕與壁畫早已淹沒在大片的綠色中,沒人能看清這裡原本的樣子。也無人有這般興緻,畢竟這裡隻是廢墟。
舒炘環視兩眼就收回視線,他們已經在這裡耽擱了太長時間,這也是他一年來參加過耗時最久的試煉。他開始壓制不住内心的煩躁,手法暴躁地扯下身旁的花朵,投入新一輪的回憶中。
瑩瑩月光穿透沒有關上的窗戶,亞曆珊德拉沒有睡着,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夜晚好好地睡着了,她不像是那些表姐,堂姐們,整夜整夜不睡隻是為了在宴會中縱情享樂。她讨厭宴會,而且她的年齡對于宴會來說也稍顯小了些。
她抱着膝蓋坐在床上,拉開厚重的窗帷,透過那條縫隙,望着月光下的木偶,可以彎折的四肢垂落着,甚至它的頭顱也微微垂着的。
好多次,她都隐約看到那木偶正在随着音樂,陪着月光跳舞,但當她仔細去瞧時,那狡猾的木偶卻又不動了。
她告訴詹姆士很多遍她看到的東西,但哥哥卻總是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告訴她,是她看錯了,木偶不會動。
就像他們的母親也不會再醒來。
這兩種說法都讓亞曆珊德拉覺得難以接受,于是她決定今天要親自探索真相。
她将這狡猾的木偶吊在窗前,從日落一直守到天明,最後困頓地睡去,也沒有等到木偶活動四肢。
亞曆珊德拉有些委屈,也有些失落,難道真的是她看錯了嗎?
難道母親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
她陷入沉眠,卻在夢境中再次看到她親手栽下的那株歐石楠開出雪白的花。就像母親還在時無數次向她描述的那樣。她愛這樣的顔色,從如此美麗的夢境中醒來,也能讓她稍稍得到慰藉。
她轉頭又看向窗外,在這片溫和的日光中,窗前的木偶還是垂着四肢與頭顱,但她卻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這木偶竟然調轉了身體。
難道它真的在她睡的時活動了它的身體?
亞曆珊德拉發現真到這個時候,她反而不願意相信了。
她小心地解下纏繞在木偶頸間的線索,攥着木偶走進藏在她房間中的密室,那是她研究煉金術的地方。
在諸多煉金術中,她最為癡迷的是人體煉成與萬能藥,隻有這兩樣東西才能讓她找回母親。
她一直這麼堅信着。
為此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有些詹姆士知道,還有些卻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倘若有人知道她竟然用人類屍體做實驗,那她一定會被當成魔女,然後被施以酷刑。
幸好沒人知道她做出的所有事,也不會有人相信,一個十多歲的少女能弄到人類屍體。
當然,就算她能找到人類屍體,數量也不算多,大多數時候,她隻能使用動物與其他金屬,動物的供應倒是不用發愁,畢竟她的父兄都熱愛打獵,甚至還有不少獵場。
為了讓小女兒開心些,他們源源不斷地為她提供任何她想要的東西。
随着時間的推移,密室中的瓶瓶罐罐逐漸多了起來,甚至亞曆珊德拉都開始記不清瓶子中的内容物是什麼。
一年年過去,歐石楠也開了許多年,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她種下的歐石楠開出的花竟然不是白色,而是粉色的。這是個讨人喜歡的顔色,隻是她天生就不熱愛這麼輕佻的色彩。
所以她也沒想到終有一天,她會穿着粉色的衣裙,站在宴會的中央,與人手挽着手,跳上一支舞。
詹姆士牽着她的手,嘴角上揚着道:“我很高興,親愛的妹妹,你終于有一天願意離開你那幽暗的小房間,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是有很多能讓人開心的東西,你真應該多看看這些。”
亞曆珊德拉轉過一個大圈,輕聲道:“我明白的。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心,詹姆士哥哥。”
“那今天晚上,你有遇到讓你心儀的人嗎?你也快到了該出嫁的年紀,母親生前一直希望能把你嫁給她的侄子。他現在就站在那邊,如果可以的話,你不妨接受他的邀舞,據我所知,他對你很有好感。”
亞曆珊德拉沉默一瞬,向着詹姆士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位腼腆的少年,他看到亞曆珊德拉的視線,竟然臉頰微紅,目光遊移,片刻之後他才朝着她,露出一個羞怯的笑。
這就是少年少女之間的朦胧情事嗎?亞曆珊德拉茫然地看着少年,又看了一眼詹姆士,在這人聲喧鬧的宴會廳中,她忽然覺得她又變成那個逃避授課,躲在窗台下的孩子。
她隻想要甩開詹姆士的手,縮起身體,躲在最安全的角落中,除此以外的事情全部消失。
但她沒有,因為忽然她想起了瑪麗夫人,如果這也是母親所期望的,那麼她不介意為了達成母親的心願,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我明白了,詹姆士哥哥,我覺得那個人看起來也不錯。”
詹姆士聞言輕笑着牽起她的手,小心地從舞池中退出來,帶着她走到少年面前。
“很高興見到你。”少年的臉變得更加紅,“我叫路易。”
路易伸出手,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亞曆珊德拉小姐。”
他的手上有股好聞的味道,清雅隽永,亞曆珊德拉靠近了些,才驚覺那應該是鸢尾的香味。
這又一次讓她想起瑪麗夫人,雖說母親喜歡歐石楠,但她身上卻總是一股鸢尾花香,令人熟悉到有些想落淚。
而面前的少年是母親的侄子,也是她的表哥。他的背後象征着母親年幼時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而路易本人的身上也有着與母親相同的血脈。
這讓亞曆珊德拉忽然就對路易産生了些微好感。
看啊,他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像母親呢。
“亞曆珊德拉小姐,你怎麼了?是不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嗎?”她久久沒有将手放在路易的掌心中,路易的臉色開始由紅轉白,開始懷疑他的行為是否唐突了面前的少女。
為了不讓她過于為難,路易收回手補救道:“不願意接受邀請也沒有關系,是我太冒犯了,或許我們應該對彼此有更多了解。我們...”
“不,”這時亞曆珊德拉卻打斷了他的話,徑直抓住路易的手,“我很願意和您一起跳舞。”
這就是她和路易的初次相遇,很快他們就定下婚約。雖然一直到她過世,他們之間相見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但自從這天開始,亞曆珊德拉就開始改變自己,她變得更像普通的貴族女孩,會去赴其他貴族少女的約,不再一整天都待在那間狹小的密室中,她封上密室的門,對父兄宣稱她不會再研究煉金術。
雖然真實情況卻又是另一件事。至少她從未讓人發現過潛藏在她内心中所有不可告人的陰暗秘密。
亞曆珊德拉開始成為少女們争相吹捧的對象,她們都愛着她,因為她溫柔強大又美好。
隻要這是她希望的,就沒人能拒絕她。
當然伊桑也不例外。
那個可憐蟲一直以為亞曆珊德拉會忘記他們之間的相遇,但她沒有,她不會忘記任何一個人,就像她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也不會忘記煉金術書上的任何一個字,即使現在她已經盡量強迫自己去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