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棄忐忑不安地捧了幾把水漱口,轉身面向任随一之前的每分每秒都在心裡極速思考着應對眼下處境的辦法。
責罵大概是少不了的,任随一看上去就是君子一言驷馬難追的人。
但他不怕被罵,甚至挨打都不怕,從小就在别人的謾罵聲中挺過來的他自然有面對這些的強悍心理,罵就罵呗,又不會因此掉塊肉。
但他真的很怕任随一硬要拉着他去醫院。
以前隻是單純不喜歡醫院裡的消毒水的味道,但是現在,他怕他的猜想被醫院裡那些冰冷刺骨又精準無比的儀器證實,然後那些人會不顧他内心的恐懼,把那個他不想面對也不敢面對的結果赤裸裸地丢在他的臉上。
再然後,他就真的隻能等死了。
但他還不想死。
逃跑的念頭再次在孟棄的心底瘋狂滋生,他想立馬拿出手機聯系梁文開,問問他事情進展到哪一步了,他想立馬就走,他一刻都等不了了!期末考,去他的吧!學位證,去他的吧!任家江家孟家,去他的吧!通通都去他的吧!
蓦地,任随一前進了一步,膠質拖鞋與地面摩擦時發出的踢踏聲瞬間就把孟棄從臆想中驚醒過來,他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後猛地擡頭看向面前的鏡子,并與鏡子裡的任随一靜默對視。
空氣自此凝滞。
此時此刻任随一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的雙眼變得冷酷而敏銳,似在不動聲色地窺探着孟棄内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孟棄也拿出萬般小心與之對視,并不敢輕舉妄動,而是像被猛獸壓制住的獵物般等待着任随一開口撕咬他。敵動我不動,伺機而動,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
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或許是任随一還沒窺探到他想知道的答案吧,他竟然一直沒開口。
等待終是漫長的,五六十平米的盥洗室因這份焦灼的等待變得空氣都稀薄起來。
孟棄本就難受,最先忍受不住這詭異的低氣壓,并且他已經被任随一盯得心裡發毛了,眼睛也開始不自覺地躲閃,在徹底露怯之前,他緩緩開口,率先打破了盥洗室裡快要把他憋死的沉凝氛圍。
他用軟糯輕柔的語氣喊任随一“哥”。這是他向對方示弱的表現。
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這一招特别好使,每次當他眼裡包着一汪淚水對着欺負他的那群人糯叽叽地喊“哥哥别打我”時,一般那些人十次裡能有七次會饒過他。但他已經好多年沒用過這一招了,不知道現在還好不好用。他的骨氣曾經不允許他再向任何欺負他的人低頭,但這一會兒,他的骨氣好像離家出走了。
不僅如此,他還想表情輕快地問任随一是不是正在思忖怎麼罵他呢。
真是不作就不會死的想法啊,所以他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巴,也正因為這,一聲“哥”過後他就不知道應該怎麼繼續往下說了。
不知道任随一聽到他喊“哥”的時候作何感想,孟棄沒敢再繼續和任随一比誰的定力更強,喊完之後他就垂下了視線,黑色的大理石池面倒映着他那張不知所措的臉,幾秒之後,他開始想念他的家人,想念遠不知在哪裡的爺爺奶奶。
農村家庭裡的孩子很少隻有一個,往往都是大于等于三個,人丁興旺是他們感知幸福的密鑰,孩子多了,再窮,他們也覺得自己很富有。
小時候的孟棄超級羨慕孩子多的家庭,當然他羨慕人家的原因和大人們的想法一點兒都不沾邊,他羨慕的是每當其中一個孩子被别人欺負了,隻要回家一哭鬧,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就會傾巢而出,氣勢洶洶地跑去替這個被欺負的孩子讨公道。
為此他曾經不止一次地鬧着讓他的爺爺奶奶給他變好多個哥哥姐姐出來,有哥哥姐姐給他撐腰了,他就不會是總被欺負的那一個。
每當這時候,他的爺爺奶奶就會慈愛地笑着哄他,“再等等啊乖孫,再等等,等你長大了懂事了,那些哥哥姐姐願意給你當哥哥姐姐了,爺爺奶奶就想辦法把他們全都給你變出來。”
但是等他真正長大後懂事了,他自己已經在一路的摸爬滾打中學會怎麼趨利避害了,還需要什麼哥哥姐姐?他早就不想要了。
但剛剛那一聲“哥”,又讓他升起了如果自己也有哥哥姐姐該多好的感慨,有哥哥姐姐的話,當他被欺負的時候,就會有人替他出頭;當他受傷的時候,就會有人對着他噓寒問暖;即使他真的回不去了,也有人代替他照顧爺爺奶奶。
如果他早穿過來一天,說不定他真的就能多一個哥哥。
任随一又往前走了兩步,更加靠近孟棄,手扶着盥洗台站着的孟棄甚至都能感受到任随一的體溫。
這種感覺可真讓人别扭,孟棄忍不住悄悄往前挪了挪腳尖。
遠離熱源,他舒服了。
接着任随一就開口說話了。
任随一對孟棄說,“你需要去醫院。”
綿言細語,和孟棄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不一樣到讓他都忽略了任随一說話的内容,詫異着反問任随一,“你不罵我啊?”
任随一聞言挑了挑眉,好像聽到了一個笑話,“想讓我罵你?”他眼睛裡的神色都因為孟棄這句抓不住重點的問話軟化了。
什麼嘛!哪裡有人會追着讓人罵他啊……
孟棄窘迫地搖頭,“當然不想。”
“不想去醫院還是不想我罵你?”
“哪個都不想!”孟棄快速回答,急于說答案的他猛地轉身看向任随一,但因倆人離得太近導緻他站立不穩,又不得不重新轉回來,繼續保持用手撐着盥洗台邊緣的姿勢,氣勢上也就弱了很多,導緻他很窘迫。
任随一的眼底浮過一層清淺的笑意,但轉瞬即逝,快到孟棄根本發現不了。
“不想讓我罵你,我可以不罵你,但不想去醫院……”任随一後退了一步,話也沒說完,像是故意停頓留白,好留給孟棄足夠的想象空間。
“那你罵我吧,罵完我之後就不要再提去醫院的事了。”孟棄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大義凜然地閉上眼睛,等待任随一的雷霆之怒。
任随一怔愣了一瞬,似乎沒料想到孟棄竟然是這樣的反應,不過他并沒有責罵孟棄,而是語帶關切,不解地追問他,“你好像非常抵觸醫院?以前的你并不這樣,現在是什麼原因讓你這樣?你有事情瞞着我嗎?和你的病情有關?”
孟棄矢口否認,“我沒病,你不要多想,我就是單純不想去醫院,去了也是白去。”
任随一皺眉,“有沒有病總得檢查過後才知道,檢查報告沒出來之前你說的不一定是對的。”
醫院醫院,孟棄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字在亂竄,他都要被亂死了,所以去他的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