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道生的名字一被提及,那看似融洽、實則帶着些虛假的氛圍更為微妙。
慕容蓿立刻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她知道,今日的正題來了。
彼時,流玥正準備夾起一片肉,聽到太後的話,動作頓了頓,将筷子收了回去。
他沒有立刻回答太後。
流玥沉默的時候,是最為威懾人的時候。因為沒人能摸透他的心思,更猜不到他下一刻會如何行事,就連夏太後面對這樣的秦君都是心裡沒底的。
慕容蓿假裝随意地飲酒,長袖掩住面頰之時,偷偷用餘光瞄了瞄信遠侯和太後。
信遠侯神色如常,隻有那突然握緊酒杯的動作可窺知他此刻的緊張。
夏太後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流玥。
琴音袅袅,襯得大殿尤為安靜。
慕容蓿這會兒已經定了心神,聽那一聲聲悠遠纏綿的琴聲自琴室流瀉而出,神情不由古怪起來。
在琴室中操琴的是呂輕衣,而她所奏之曲乃《思親操》。
相傳,此曲乃古之聖君舜帝所作。
舜帝其人,至純至孝,生母早亡,生父續弦又娶。然,後母不慈,常夥同其父迫害于他,多次陷他于死地。
可即使如此,舜帝也沒一句怨言,仍是敬奉父母如常。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舜帝耕種于曆山之時,見鸠與母,俱飛鳴,相哺食,竟甚為感懷,思念起遠方的父母,為此作了這曲《思親操》。
小時候,長平君給慕容蓿他們授課時曾提過舜帝的這些事。
慕容蓿就很不理解:“父不父,母不母,子緣何一定要為子?我聽聞,天下明德,自虞舜始,舜帝他最是重德,應該恥于與無德之父母為伍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生養之恩大于天。其父母之行徑,失德至極,但此怨遠不及生恩養恩。舜帝純善至孝,不予計較,有容人之量,是為大德。也正因舜帝德行昭昭,垂範後世,方有四方臣民之歸服,方得堯帝授之以天下。”長平君如是解釋。
彼時,慕容蓿正是誰也不服、刻求公正的年紀,對長平君的說辭很不苟同。
她認為,父也好,子也罷,生于世,首先是人。人與人之間,是相互的。若父母視子女為骨血,子女自恪盡孝道;若父母視子女為犬馬、草芥,子女亦可視之為路人、匪寇。
故而,她認為舜帝對父母以德報怨的行為并不可取。
自古君王賢臣皆以堯舜為典範,大周鼎盛之時,更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推到極緻,以至于有了“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無不是之君父”這樣的話。世人也常奉此為圭臬。
而慕容蓿引經據典,直接駁斥了舜帝之事,多少有些離經叛道。但她說的又字字在理,縱是腹有詩書如長平君,竟也無法駁倒她。
最後,她與長平君的這場辯論是怎麼終結的,她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流玥當時看她的詭異神色。
那一次,作為死對頭的他,破天荒地沒有幫着長平君來反駁她。
她當時還挺竊喜,因為她倆難得在一個地方有共識。
而現在,夏太後讓呂輕衣奏響《思親操》,意在以舜帝舊事提點敲打流玥,勿忘聖君之道,勿忘母子天倫。
不知流玥心下又是何種想法?慕容蓿淺酌一口酒,有點好奇流玥接下來的反應,于是朝上首位置看了過去。
流玥注意到慕容蓿投過來的視線,回望過去,神色間沉靜得出奇。
聽他對夏太後說道:“聚衆作亂,說得倒不準确。”
“哦?不準确?”夏太後目光微變,似是緊張了一下,“那他因何事進了廷尉诏獄?”
“兩月前,太尉上奏,上郡邊軍生亂。寡人命長平君調查此事,發現是有人私自挪用軍需物資,以緻上郡兵士缺糧少衣而騷亂。上郡之地,乃抵禦翟國之要地,此事幹系重大。長平君不敢懈怠,連查數十日,查到了申道生處。”
流玥語調波瀾不驚,說話間還掃了信遠侯一眼。
這一眼,沒有情緒,但信遠侯卻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總覺得,流玥下一句就是要說他囤糧養私兵,指使申道生弑君。
不過,流玥一向讓人猜不準,這一次也是如此。
就在信遠侯冷汗涔涔,再裝不了“無事發生”時,流玥清冷的聲音繼續說道:“昨夜,許是申道生聽到了什麼風聲,想趁着夜色潛逃,于雍城郊外為長平君截下。彼時,我與阿蓿碰巧路過。”
诶?
慕容蓿眨巴眼,同信遠侯和夏太後一樣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流玥既沒有提遭遇翟君,也沒有借申道生為亂之事問責信遠侯,而是平靜地扯了個私吞軍需的事安在了申道生頭上,這是要給彼此一個台階下的意思?
慕容蓿覺得不可思議。
這申道生犯的可不是小事,流玥真的打算輕拿輕放?還是說,他與信遠侯這兩人顧及夏太後,所以不管背後亮了多少次刀子,在太後面前都得裝一裝父慈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