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架子車進不來,那種架子車是左右兩邊倆大轱辘,實心兒的死沉死沉,車上裝重物比較穩,所以田裡的小道架子車進不來。走小道有專門的一個輪子的小闆車,前頭人拉,在人和轱辘之間,有一個支撐的棍兒,一個轱辘也能停放,不叫倒了。
鄭老四推來的這個是倆輪的,所以,要把老和尚扛着出去,到官道口,再給裝進甕裡。
也沒辦法呀,抗呗。揣着哭一碗熱湯的碗妖,把老和尚的屍體抗在肩頭,往路口去。
種過地的都知道,秋忙秋忙,秋天正是最忙的時候,但還有一個說法,叫做秋老虎駭死個人,農忙趕上暑氣未消,還要下地幹活,就得熬夜打黃昏。
早上天不亮,有種地的扛着鋤頭過來,遠遠瞧見鄭老四,還打招呼呢:“起得早呀,遛豆角呢?”
鄭老四肩頭扛着老和尚的屍體呢,迎頭過來那人以為是他在菜地裡摘了一捆豆角,在肩頭扛着。
“啊。”這怎麼回答呢?回答不了,鄭老四往路邊避了避,想着趁天黑,瞧不清楚。打個哈哈就過去。
沒成想,來的這個是個話痨,走到跟前專門停住腳,有意再多聊兩句,“恁家那一垧地的蒜苗準備留多少出蒜薹?我可是聽說了啊,今年菜市大好,你小子……”
說着說着,兩個人就走近了,那人扛着的鋤頭一丢,嘴裡的話也劈了音,一張嬉皮笑臉皺在一起,要擠出花來,“……你小子,真是狗膽包天,你還敢殺人呀!”
那人腳下猶如生出了飛毛腿,不管三七二十一,飛也似地朝官道跑,一邊跑,嘴裡還一邊嚷嚷,恨不能人盡皆知。
“殺人啦!趙老三殺人啦!”
這一片都是莊稼地,尤其是鄭老四他們呆的這塊兒,地裡的墒好,早年間這地兒死了不少人,又沒人收屍,都就地埋了,所以這塊比周圍更加肥沃,所以大家多種的新鮮瓜呀菜呀,好幾家都是早起來地裡拾到拾到,弄點兒鮮貨好早早進城去賣的。
聽見喊殺人了,都過來幫忙。
好幾雙眼睛盯着呢,人贓并獲,鄭老四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有人身上帶着火石,打火引了光,照清楚鄭老四的長相,剛剛丢鋤頭那個才如喪考妣:“日他奶奶,白高興了,合着你不是趙老三呀!”
這人咋呼啥?無風不起浪,無因不留果,丢鋤頭這位和他口中的趙老三兩家是鄰居,光屁股長大的,趙老三是種地的一把好手,打理的瓜果蔬菜都鮮亮鮮亮的,但是這位就差點兒意思。
當兵的沒有不想争将軍的,考試的沒有不願得第一的,種地也是同理,哪兒都有這個上進心。
這人就渾身都想上進,自己跟趙老三哥倆好,還叫自己兒子去哄了趙老三家的閨女,要結兒女親家,然後,就慢慢等吧,熬死了趙老三,趙老三的手藝,趙老三的閨女,還有趙老三的十幾畝地,就全是自己的了。
當然,這種單方面期待的行為,也有個專業術語,叫做‘吃絕戶’,有些地方也叫作‘啃老丈伯’。
所以剛剛他錯把鄭老四以為是自己的好兄弟,殺人要償命,那可是死罪呀,他就以為自己的夢想速通了,好比是中彩票,喜上心頭,怎麼能不高興?
結果發現不是,白高興了,再看鄭老四穿着也普普通通,沒好氣道:“送官吧,也别跟他扯皮了,耽誤大家夥做買賣。”
衆人看看老和尚,不認識,不是這跟前廟裡的,再看鄭老四,也不認識,臉生。
幾個人商量了下,那就送官吧,剛好都是要進城的,有帶着家裡小子的,推着鄭老四那個架子車,大甕還原樣放上去,把老和尚栽在甕裡。至于鄭老四,則被拴住了手腳,系在架子車的把手上,有人專門盯着,不叫他跑了。
一行人浩浩湯湯,擺足了架勢,往城門去。
鄭老四啞然了,無話可說,解釋不了,喊冤都沒地兒喊去。
隻能壓低了嗓子,小聲跟身上倆念叨,“救救呗,你們倆看誰更仗義些,使個法術,救我一下。”眼看着就要到地兒了,城門口就有官兵,都不必往衙門口報,把人交了,自有差爺們去查。
半紮長應該還暈着呢,本來就吸了鬼氣,腦子不清醒,又被鄭老四搖汽水似的一番折騰,好一會兒沒音。碗妖也不說話了,鄭老四納悶着忽然就覺得心口那兒濕乎乎的。他猜到了是碗妖又在那兒哭唧唧的掉眼淚。
水滴滴答答順着心口淌下來,褲子腳面都濕了。
押着他那小夥子瞧見,不高興地罵娘:“王八蛋,不是個東西,你殺人的時候都不怕,這會兒知道厲害了,站着都能吓尿!出息。”
大家夥兒都嫌棄地離他遠點兒,大路通風,聞不見騷氣。
鄭老四憋了兩口怨言,堵在心口,不好解釋。
到城門口,這些人天天進城出城,和門口守兵都熟悉了,這會兒才換班,已經換了白日裡當值的差役了。省不少錢,幾個菜販子也會來事兒,走過都給送把青菜,不值幾個錢兒,但好賴一天的吃食嚼頭有了。是以,守兵也不難為他們,有時候看他們推的東西多,閑了還給搭把手送兩步。
今兒守兵才笑着開口,就有人上前禀告,在菜地裡抓到個殺人犯的事兒。
“您都不知道當時有多兇險,咱們兄弟幾個逮不住這小王八羔子一個,跟兔子似的,漫地裡跑呀,鞋都跑掉了,我家那小子,還吃了一嘴泥。”說話這個年輕時候在茶館當過兩天學徒,講的繪聲繪色。
守兵們趕忙找了幫手,夜裡聽差的那幾位還在隔壁矮屋裡歇息說話呢,被叫了來,勞煩他們把嫌犯押回衙門,再禀明太爺,看派誰去城外查看。
剛好夜裡那一班人認識鄭老四,收了他的錢,還和他講了兩句嘴,領頭的差役笑着來問他:“能耐啊,在爺們眼皮子底下出城抛屍啊?殺得誰呀?”
鄭老四不說話。
菜販子替他回答:“回官爺,是個和尚,一把年紀了,瘦得厲害,像是被餓死的。”
差役乜他一眼,打量鄭老四的臉,也瞧不出什麼虧心的迹象,便伸手去掀甕上的那款木闆子,踩着架子車,勾身子朝裡頭看了看。
再下來,就不高興了。
“誣告可是要坐牢的,你們知道吧?”差役環視菜販子一圈,招呼了身邊另一個兄弟也上去瞧瞧。
“什麼誣告?”菜販子跟着踩上車轅,也探頭往甕裡看,一邊看嘴裡還嘀嘀咕咕地念叨,“得虧咱們把老和尚也弄回來了,抓現行的事兒,豈還能……”
後邊的話,沒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