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病逝後,她才知父親原是一名道士,卻碌碌無為整日守着一間破道觀,娘親卻是天高任鳥飛的鳥,僅孤身一人就開創出岑國最大的地下情報網。
此時,成為元國國師的周子衍成為他們的重點關注對象,對他的過往抽絲剝繭後,她來到了他的身邊,卻因她意外掉落的玉佩而相認。
當時,她内心是暗喜的,因為這個身份對她有利無害,可在逐日相處之中,她卻逐漸變了心思。
她深深鄙夷這樣不理智的自己,可每每面對國師府裡的那隻妖時,總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嫉妒,嫉妒她與師兄相伴的百年時光,厭惡她的裝腔作勢、忸怩作态。
“師兄,她的毒無解。”
周子衍目光審視地看着她,辨認她話中的真僞:“你再說一遍。”
“師兄,無論我說多少遍,她的毒還是無解,你既已知我的身份,不會覺得我連一份無解之毒都拿不出吧?”
他們以二對一打了一場,波動傳至方圓百裡。
九尾狐出自青丘,妖力高深幻變之術極強,周子衍收手望着他們離開的身影。他閉了閉眼,即将天劫在即,他不能讓自己在此丢半條命,到時渡不過雷劫,功虧一篑。
回到國師府後,他派人廣搜尋天下名醫,寄希望于此,不論是多名貴的藥材,都會不計代價去尋到,數不盡的人為了他開出的豐厚酬勞趕來,一大半铩羽而歸。
一開始還有人直言:“國師,這麼個治療法實屬無用之功。”周子衍聽得勃然大怒,讓人把他拉出去,久而久之也無人敢登門。
頌音在某些時刻是清醒的,恢複意識後最愛做的事就是靜靜待在他的身邊,時而發呆時而小憩,情緒始終不高,侍女見到她睡着正要叫醒她,會被周子衍揮手制止。
冬日總是漫長而枯寂,适逢小年,街上張燈結彩,糟坊盛酒的罍觞一經掀開酒氣飄香,肉坊上的人絡繹不絕,好似衆人感受不到即将國破家亡的悲涼,麻木的歡度節日。
頌音恢複清醒之時正置身在街頭,行人摩肩擦踵錯身而過,她不禁瑟縮着身子,下意識的害怕。這一年她始終待在國師府,不曾踏出一步,不知發病時候怎麼跑出來的?
擡頭環視四通八達的路,神情迷茫,自毒發後她的記憶衰退了許多,連回去的路都忘了,她有些厭惡這樣無用的自己。
一匹健壯的駿馬拉着以楠木為車身制成的華貴馬車緩緩駛過積雪的長街,周子衍揉弄皺起的眉心,他自知元國已窮途末路,不過是在維持着虛假的表面罷了。
他掀開帷裳,看到漫天雪色下呆立于街頭的頌音,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惶恐,他喚停車夫,掀開錦簾。走至她的面前,在她怔愣的眼神中拉起她的手,“怎麼跑出來了?”
“我、我清醒過來就已經在這了。”
他拉着她走上馬車,周遭人潮喧嘩,紛紛議論國師拉着的這名女子是誰?頌音聞言掩下頭。
車輪重新往前駛動,軋過積雪,他看到她有幾分局促,“怎麼了?”
“剛剛有人看到我了。”
“無礙,”他頓了頓,又繼續說,“往後你想出府便出府,無需懼怕。”
她遲疑着點了點頭,繼而長久地凝視他。
周子衍注意到她的視線,放下手裡的古書,側臉看向她,以眼神詢問。
頌音隻是忽而間有些傷感,她知他絕非池中之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他終究會一步一步到達彼岸,經年相伴不過是為了一場離别。
早春晴朗的日光倏地暗淡,烏雲籠罩向下傾軋,風雨欲來。西北角的驚雷驟然在天際乍亮,勢如破竹般閃現,接連不斷,以摧枯拉朽之勢打破平靜。
有人驚呼:“那邊不正是國師府嗎?”
劫雷落下,周子衍咬着牙關強撐全身粉身碎骨的痛,從他斬下幼帝的頭顱那刻起就沒有退路可言。
靈魂和肉身都在承受天雷的摧殘,靈魂出竅之際,周子衍也曾想過若自己飛升失敗,下場必将萬劫不複,他用頑強的意志力做抵抗。
意識模糊間,一道單薄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帶着初見的橫沖直撞,一聲不吭替他擋下兇猛的雷劫。
周子衍聽着她嗚咽的悶哼,心揪在了一塊,他靠大乘期的修為尚且勉強支撐,她的毒仍有大半未解,哪有修為替他承受?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子衍,我想回烏蘇海了。”呼吸聲幾不可聞,他急着應道:“好,我帶你回去,你先離開這。”她卻倔強地抱緊了他,哼出:“不。”
她的痛哼聲輕若燕喃,卻在他心裡掀起軒然大波,他扯出一抹笑,笑她也笑自己,其實三百年過去,他們都不曾改變。
年輕的周子衍多會看人眼色啊,見面前的妖不谙世事,身上有着無盡法寶,自己孤身一人要在亂世活下去并找到師妹實在太難,扮可憐扮了半個月真讓這隻傻妖跟着他颠沛流離,連一場與親人正式的告别都沒有。
天雷并沒有因為多出一個人而有所減輕,反而更加的猛烈,劫雷本就對妖有着緻命傷害,她一道又一道的忍下,隻發出淺薄的悶哼。
萬丈雷霆之下,周子衍全身麻木失去知覺,猩紅眼中滾落出淚。這一路走來,他自诩道心穩固不為俗世所擾,卻驚覺原來漫漫人間的相依相伴,他并非無動于衷。
天晴雲朗,微風習習,她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裸露的肌膚脫皮枯槁,周子衍蠕動着身軀向她爬去,手指觸上她的肌膚,粗糙而冰涼,感知不到任何生機,他顫着手環住她,聲音哽咽:“音音,别吓我。”
周子衍向來信仰我命在我,對天道輪回、因果循環之說嗤之以鼻,可他此時此刻以最為虔誠的心向九天神明叩拜,祈求他的頌音能平安無事。
某一年除夕,她纏着他一起守歲,說要遵循人間的習俗,屋内點滿長明燈,香爐上的狻猊憨态可掬。
往年的除夕是枯燥乏味的,師兄弟回家團圓,他無父無母無人牽挂留在道觀陪師父守歲,聽着他為師娘和師妹祈福。
他說,有時候,他挺羨慕素未謀面的師妹,遠在千裡也始終有人惦念。
聞言那隻人魚眨着亮晶晶的眼,合掌輕語:“那有什麼的,今後有我為你祈福,願子衍往後平安順遂,所求終如願。”她笑得眉眼彎彎,話裡帶着對他的美好祝願。
此去經年,她依舊滿懷熱忱,用己命換他夙願以償。
他想,他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