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對世界産生認知伊始,中原中也就斷斷續續地夢到一個人。她以不同的身份、年齡、出場方式,在他的身邊,來了又走。
一開始,她是在犯罪現場裡登場的群衆。若以劇目作比,大約是沒有人會在意的背景闆,連名字也不會特意登記描述的路人甲乙丙。這群衆再無辜,阻撓了組織的肅清大計,依然是死有餘辜,于是他利用重力碾碎對方。
殺的次數多了,她輾轉成了某個基地頭目的地下情人。那種或被嗤之以鼻,或憐憫歎息的類型。活着受折磨、囚禁,敵人頭目山窮水盡,就得跟着一同陪葬的小喽啰,不值得人格外惦記。
令人震驚的是,太宰那家夥竟環着她的屍體跳舞,深情款款地邀約逐漸冰涼的屍首一同殉情。
是他腦袋出了問題,視覺和聽力同時罷工,還是那隻青花魚自殘多了,終于出了毛病?
肯定是太宰那混蛋的問題。
後來,縮小年齡,變成孩子的她,符合羊組織篩選成員的條件,被他接進庇護範圍。身為羊組織首領的他,由此得知了她的名字,世初淳。
不算太過複雜的稱謂,一筆一劃,自此刻進他的骨骼。
她的下場可想而知,要麼死在獨身一人維護他的組織成員叛變現場,要麼死在被他送去撫養的人家裡。
前者,他照樣原諒了組織成員,包容着他們,為他們加入憎惡至極的港口黑手黨,後者的危害根源是他的首領,無論他是否知情,都不會背叛他發誓畢生效忠的首領。
夢境一變再變,像是艱苦奮發的猛獸,與囚困自己的牢籠做鬥争。
某次黑吃黑行動中,他從後車廂裡撈出被歹徒綁架的女孩。她在失血的情況下,将他認成綁架她的歹徒。命懸一線,仍顫顫巍巍地向他發起進攻,就是人抖得跟隻剛出生的小鹿似地,讓人忍不住想看這隻幼弱的小鹿躺在地上,脖頸溢出鮮血的姿态。
當時的他,是羊組織的首領。名不副實,自認為盡力做得體貼周到。危險的預兆從起初就埋下,在悠長的歲月裡生根發芽。
他帶領羊組織救下那名女孩,互相交換了姓名。此後說不上兩小無猜,起碼是互生情意。
世初會繞過亂象叢生的危險街道,堅持不懈地與他會面。将自己置于險境之中,偏偏沒有意識到這點,是潛意識裡以為世界是要按照秩序運轉,應當保障大家的安全——和橫濱種種亂象格格不入。
他每天看到女孩的笑容,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奇異的感知。
他在對方眼裡,是值得交往信賴的對象,日久天長,那股感覺像隔着靴子撓癢。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就不自覺在對方出門前藏在街道巷陌,跟着世初淳一路到他居住的地方,再徒手翻上二樓,假裝自己是剛睡醒出來見到對方的樣子。
羊組織成員說他是個跟蹤狂、偷窺狂。
中原中也解釋自己沒有,他隻是……擔心對方的安全,僅此而已。對,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要擔心她的安危,為什麼非要做到如此地步,不惜給自己增加麻煩。他每天喝着女生遞給自己的溫牛奶和早餐,有時天氣冷了,女孩裹着繞了三層紅圍巾,雙手戴着棉手套,看着他全部喝完。
紛紛揚揚的雪似在鐵壁石牆上綻放的山茶花,他們坐在路邊的長條椅前,她替他擦擦嘴巴,卷出圍巾的一半分出來,給他圍着。兩人的腦袋搭在一處,左右臉頰貼在一起,傳遞着隆冬裡難得的溫熱。
自此,靴子上的癢止不住地蔓延,宛如被隐翅蟲汁液侵蝕的肌膚,沒一會就大範圍擴散。
冬日暖陽,女孩的臉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渡了一層暖光。公園裡的蒲公英種子吹散開,漂浮着細小的絨毛,數不盡的光圈投射在眼角膜上,一瞬間有股不知名的暖意迂回地纏繞。
有時他忍不住湊上前,下颔一低,輕輕一碰,美夢就如夢幻泡沫一樣碎裂。現實裡并沒有名為世初淳的少女,他打聽到的那名收養人也并不在港口黑手黨就職,而是在與港口黑手黨對立的武裝偵探社。
太宰治不是他的同級,沒有叛逃,反擔任港口黑手黨首領,培養一隻随時暴走的白虎。
人人以為他發了瘋,隻有太宰那家夥一言不發。日久天長,中原中也不再執着。
無視本人的意願,夢境仍在繼續。
夢境裡的羊組織和現實裡一樣背叛了他,少女替他擋下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