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老子英雄兒好漢,曲家中年一輩有曲定光耀門楣,鄭國公府有季懸黎的大舅吳嗣修官運亨通。
但到曲靜勝這一輩年輕人時,曲家令煦等人暫未長成尚且不論,吳季兩家卻是明明白白的虎父犬子,仿佛是比着賽着出浪蕩子弟,眼看難以為繼。
吳嗣修為保住門第榮華代代相傳,打起了聯姻的主意。
廣濟侯周宣父祖早逝,家中隻留下個空頭爵位,年紀輕輕身負本事卻宥于朝中奸宦黨争,無人助力,多次請戰折子均被攔下,極難出頭。
吳嗣修看好周宣的本事,決定許他一場造化。
無奈家中沒有适齡女兒,隻能将嫡親妹妹的女兒,舞陽侯府的小姐季懸黎許配給了周宣。
從此三家同氣連枝,拟定先由吳嗣修集季家之力在朝中斡旋,推周宣出頭,待來日周宣功成名便該輪到他反哺青黃不接的吳季兩家。
吳嗣修算盤打得精明,識人的眼光也不錯,周宣私德不論,确實是個本事人,很快在西北戰場打出了名聲。
但吳嗣修尚未享到周宣的福,先因去年連番對慶作戰慘敗,被從前的景佑帝疑心通敵,一家老小全部獲罪斬首,無一幸免。
從此,風水輪流轉。
到如今,當初在三家姻親之盟裡最弱勢的周宣已經徹底躍居人上。
因周宣從前遠在西北戰場抗擊外地,與慶地一系并無仇怨,又因及時上表俯首稱臣,堪為表率。
慶元帝惜才,對他連番提拔,很是看重,顯見的前途無量。
據曲靜勝了解,當初吳嗣修獲罪,季家恐遭連坐,吓得以為父守孝為由,連夜辭官舉家遷回故地崇城。
見慣了都城繁華光景,季家衆人如何甘心一輩子窩在那偏遠小城,還指望借勢周宣翻身呢。
季懸黎卻在這時候提出與周宣和離,舞陽侯府季家豈能願意。
不過……
曲靜勝自認還算了解這位姐姐的性情,看似清麗無雙不染凡塵,實際上主意比誰都正,認定了便不會回頭,“姐姐還是向周宣提出了和離?周宣答應了?難怪你會搬出了正院。”
她邊說邊環視四周,忽然覺得這小閣樓順眼許多,别有一番質樸意趣。
餘光卻見季懸黎苦笑搖頭,“他沒同意,不過我會繼續與他商議,直到他同意為止。”
曲靜勝懷疑自己聽岔了,“怎會如此?他當年不是恨你橫插一腳拆散了他與他的好表妹?不止新婚夜發酒瘋散德行,後來還故意從外面弄回來一個與表妹相貌相似的姨娘來惡心你。”
季懸黎主動提出和離,能使周宣免于承擔背信棄義的名聲,他應當一百個樂意才對,然後高高興興去迎娶表妹,再續前緣。
“他……”季懸黎捏着茶盞的指尖因過于用力而繃出一抹白。
曲靜勝見她欲言又止,似乎羞于啟齒,不由正色道,“他欺負你了?方才我便想問,周宣近來可是又做了什麼缺德事?”
幼童受了委屈要哭要鬧,大人卻慣會咽淚裝歡。
在曲靜勝眼中,季懸黎看似脫俗出塵如仙人,卻絕非不通世情、不顧大局之人。從前她能為了家族利益忍受周宣五年,又如何會在家族最需要周宣時不管不顧鬧和離。
定是有天大的道理與委屈!
季懸黎美目流轉,為這份理解而動容。
她是有兩樁一定要和離的理由,但是對着曲靜勝卻一個字也不能吐口。
說出她無意間查出周宣其實早和昔日的慶王,如今的慶元帝有暗中往來。去年導緻她舅家盡數問罪斬首的幾場慘敗或許與周宣和慶元帝都脫不了關系,疑是他們裡應外合在使離間計,害了吳家。
慶元帝是曲靜勝的外祖父,事已至此,多繞口舌不僅不能改變什麼,還極可能讓她姐妹二人之間生出罅隙,得不償失。
然後說第二樁。
季懸黎眼神曲靜勝的發髻上掠過一眼,那些事對着個未出閣的姑娘她萬萬說不出口。
其實就算曲靜勝成親了,她也不一定有臉說出來。
該如何說呢。
當年新婚夜鬧成那樣,分明所有人都站在她這邊譴責周宣。
可是随着年歲日久,周宣日益出息,那些曾經對準周宣的矛頭慢慢轉向了她。
隻因為她執意不肯與周宣圓房。
不隻是婆家,就連她的娘家父母兄嫂也怪她倔強小性,為妻不夠柔順包容。
可是她雖不願圓房之外,卻從未阻止周宣納妾生子。這五年打理廣濟侯府更是從無錯處,使原本的落魄侯門蒸蒸日上。
周宣難道缺她的床笫之歡與孩子嗎?
從前她的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經過前夜之後,她不敢确定了。
因為她那位不可理喻的丈夫,竟在她提出和離的當晚爬了她的床試圖圓房,好在她及時醒轉。
她惡心極了,連夜搬出正院之前,與教授自己武藝的女師傅合力偷襲,一箭射穿了周宣的臂膀。
周宣沒臉宣揚,隻能佯稱遭遇刺客。
曲靜勝見季懸黎實在不願啟齒,遂不再執着探問為難,而是關心起季懸黎和離之後的打算。
季家不同意季懸黎和離,她若執意大歸,家中八成是容不下她的。
季懸黎心知肚明卻依然心意決絕,必有她自己的底氣。
“前些日子不是出了皇令,宮中将要選進一批女官。”季懸黎秀雅的眉目帶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我打算參選。”
因本朝太|祖對前朝宦官把持朝政,禍國殃民之事深惡痛絕,遂仿照朝廷官制,于内廷設立六局一司,擢選天下才女入宮為女官,輔佐中宮料理内廷事務。
到景佑帝執政這幾年,他因信重奸臣佞宦,女官一度被冷落在旁,再無昔日風光。
慶元帝登基後,不知是欲效仿太|祖,還是想展示自己與昏君不同,又在重新扶植女官,還下谕禮儀府新選一批女官入宮。
待明皇後從慶地抵達都城,各地選送的有識女子也該到了。
屆時當由宮中組織考試選拔。
曲靜勝這下徹底明白了,難怪季懸黎着急和離。
朝廷規定,參選女官者,要麼是妙齡未嫁女,要麼是寡婦與大齡獨身婦人。
允許她們各有經曆。
隻要嚴格遵守一條,參選者不能有丈夫,死的除外。
周宣暫時肯定死不了。
隻能和離。
曲靜勝并不驚訝季懸黎的果斷,她為對方找到後路而欣喜,也相信以季懸黎的學識才幹必能入選,可是其中難免摻雜幾分擔憂,“姐姐決定了?一旦入了宮,最少五六年才能放出宮。”
其實不止,能五六年放出宮已算是極幸運的。内廷不知多少白頭女官與宮女,在那碧瓦高牆裡關了一輩子。
季懸黎出身貴胄,哪怕硬頂着所有人反對和離後,依然能富貴一生。若入宮為女官,一切可就難說了。
世人誰不知宮門深似海。
“我想好了。”季懸黎平心靜氣笑道,“我娘家敗落了,又與周宣毫無夫妻情誼。若是繼續忍氣吞聲留在廣濟侯府為周宣打理庶務,不過圖個侯夫人名頭庇護家族。說到底,終究是藤蔓依附,他好我好,他衰我敗。”
“不如入宮為皇家打理庶務,正正經經做個官身,浮沉由我。”
而且慶元帝的發妻皇後明氏因昔年中了王瑛一刀,身體虛弱,往後定會倚重女官料理内廷。
季懸黎選擇在此時入宮為女官,絕非意氣之争,是看準了時機的。
曲靜勝一聽,心知季懸黎主意已定,遂不再掃興,笑着湊到季懸黎耳邊低語,“當女官好,姐姐若能做上尚服局司寶,按規矩可為天子掌國玺。那好東西雖不能亂用,但每日多瞧兩眼想必都歡喜。”
季懸黎忍俊不禁,在她額上輕點一下。
姐妹兩笑笑鬧鬧靠在一起又說了許久話,曲靜勝回府之前,再三向季懸黎确認,“和離之事當真無須我搭手?”
“不必。”季懸黎淺笑搖頭,勸她安心,“你是未嫁之身,不好摻和這些的。再說,我若連周宣的籬笆都走不出去,又和談去宮中為官出頭。”
她這些年為侯府打理庶務并非隻專注那一畝三分地了,周宣底子不幹淨,她早留了一手,以防萬一。
否則何來的底氣在家族敗落之後,與乘風而起的周宣提出和離。
“行。”曲靜勝見狀不再堅持,如水眼波炯炯望過去,“姐姐離府那日,我來接姐姐去禮儀府報名。”
季懸黎在那隐含期待眸光裡鄭重颔首。
-
回公主府的路上,曲靜勝唇角噙着笑意,拿起特地帶出來的書細細翻看,過街市時也不忘繞路去給靜質買了糖畫。小攤子上那些鳥獸樣式栩栩如生,曲靜勝索性小手一揮,十分大氣的每樣買上一個。
回去讓靜質瞧個新鮮後,可以分送給小丫鬟們。
曲靜勝舉着糖畫甫一踏進公主府大門,隐約聽見幾聲蒼老哀戚的哭嚎。
她不免詫異,望向侯在二門為她安排小轎的管事嬷嬷,“出了何事?”
明日固安公主壽宴,府中上下喜氣洋洋,何人會在這當口鬧起來。
那嬷嬷躊躇一下,讪讪道,“是衛國公府那邊來人了,秦老夫人領頭,說是要帶大公子回鄉祭祖。”
大公子,也就是令煦了。
曲靜勝蹙眉,“怎麼會讓他們進來?”
固安公主雖未下過明令,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與曲邕絕無轉圜。這段日子曲邕曾多次登門求見,連公主府的門環都沒能碰到,先被家令軟硬兼施請離大門八丈遠。
嬷嬷頭愈發低下去,“公主入宮了,大公子做主放人進來的。因為他們聲稱要在府門外跪哭請罪,求公主寬宏大量,放曲家的嫡長孫回去見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