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主,多事之秋,人心惶惶。
唯獨孩童思慮純粹,靜質大哭大鬧過一場後,疲憊席卷,委屈巴巴歪在姐姐懷裡,不久便沉沉睡去。
孩子圓團團的小臉睡着後依舊皺巴着,似乎連夢裡也極不開心,瞧着實在可憐。
康和郡主心頭發軟,試圖抱走幼女,奈何靜質的小手一直緊緊拽着姐姐的衣袖,睡着了也不曾松開。
曲靜勝恍若未覺到康和郡主的些許失落,垂眸為妹妹撥開面上碎發,低聲道,“母親,我想帶靜質去邊上廂房歇息,勞您在堂中坐鎮了。”
康和郡主颔首,“你多日随軍疾行,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是該歇歇。”
其實康和郡主同樣通宵奔波,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太能看出疲态。
曲靜勝順理成章叫來令煦搭把手,兩人托着妹妹去了邊上廂房。
門剛合上,趕在令煦開口之前,曲靜勝睨他一眼。
令煦似有所悟,回首望了一眼禁閉的門扇,抿唇不語。
隔牆或許有耳。
他已經因為這張嘴惹過一次事了。
連累姐姐為護着他,無辜灌了一耳朵惡心言語,最後還得做出一副心悅誠服的恭順模樣道歉。
他知道的,并非姐姐性情綿軟,而是因為姐姐太弱勢了,沒有說狠話的底氣。
隻能如此。
他大抵是做不到姐姐這樣隐忍克制的,所以姐姐才會決定替了他,塌着腰去息事甯人。
曲靜勝輾轉多日,勞心勞力,又為令晖傷心一場,實在乏累至極,暫時沒有精神教導弟弟,打發令煦先去外間榻上休息,有話以後再說。
她自己則摟着妹妹軟乎乎的小身體,倒在屏風裡側還算松軟的床鋪上,難得安眠。
直到迷迷糊糊被熱醒。
曲靜勝按着漲疼的太陽穴,蹙眉望向懷中熱源。
床周沒有垂挂幔帳,午間陽光無遮無擋,肆意将屋内的活人死物照得亮堂堂。
靜質擰巴着淡淡的眉頭,一張小臉透着不正常的潮紅,口中不停呓語喊疼,周身大汗淋漓。
曲靜勝驚得瞌睡盡散,她一手貼在妹妹額上試體溫熱度,一邊試圖喚醒妹妹問問她到底哪裡疼。連喚幾聲,嗓音越來越急,外間的令煦都被吵醒了,靜質仍然陷在夢魇之中,全無反應。
“姐,靜質起熱了?”令煦三兩步繞過屏風沖進來,“嚴不嚴重?”
龍鳳胎身體底子不如正常孩童,從前令晖三不五時生病,他們都是見慣了的。
靜質跟着他在外面折騰這麼些日子了,今日又崩潰哭鬧一場,起熱其實還算正常。
“不止是發燒,她還一直喊疼。”曲靜勝蹙眉望着在睡夢中痛到蜷縮成團,手腳不受控制抽搐幾下的妹妹,強作鎮定道,“你出去問問母親可能找到大夫。”
“好。”事出緊急,令煦顧不上自己那些别扭心思,飛快出門。
緊接着,一陣急切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看看。”鮮豔裙裾淩亂撲散在床沿,康和郡主雙手在靜質額上與背上來回試溫,急得嗓腔緊繃,“她怎麼一直喊疼?睡之前不是還好好的?”
曲靜勝沒心思應付她的問題,隻關心能不能尋來大夫。
“軍醫都待在後方,我讓侍衛出去街上找藥鋪了。”康和郡主憂心忡忡,“隻是如今的光景你也知道,不知道裡坊裡的大夫可還安生待在城内。”
曲靜勝不願意把妹妹的安危寄托在這種不确定上,當即拍闆決定,“我帶靜質去國公府。”
她說的國公府自然是指衛國公府了。
老國公曲禮夫婦年事已高,十分注重康健,府上常年養着兩個大夫随侍左右,時時看顧。
正好西林庵離國公府很近,跑馬可能隻需半炷香的功夫。
康和郡主一聽衛國公府便忍不住皺眉,遲疑道,“國公府還有人?”
她雖不在都城,卻也知道早從慶王大軍成功渡江那日起,都城中許多害怕兵禍的人家已散往各地避難了,不分貴賤。
曲靜勝笃定道,“人肯定都在府裡。”
二叔曲定尚能被景佑帝委任守通往内城的昌平橋,證明曲家一家老小親眷必然全待在國公府。
就景佑帝的性子,若非是将衛國公府家眷全部掐在手裡,不可能如此輕易信任曲定。
康和郡主認為女兒言之有理,不過,“外面兵荒馬亂的,不僅有朝廷殘兵四處劫掠作亂,還有那些平日裡藏頭露尾的宵小匪徒趁機作惡。隻你們睡着這兩個時辰裡,已有五批惡徒試圖靠近西林庵了,必要侍衛上牆真刀真槍的震懾一番他們才肯走。有些惡徒走了還不甘心,藏在不遠處小巷裡徘徊不去,意圖縱火,街面上肯定更亂。你和令煦還是待在西林庵裡,我帶靜質過去。”
其實也能派人去國公府把大夫請過來,隻是略微多耽誤點時間。
不過,就怕國公府不信他們派去請醫的人,畢竟他們現在身邊全是慶王的人,沒有一張國公府認識的熟臉,也沒什麼與國公府有關的信物,恐會被草木皆兵的國公府護院們誤認為是狂徒宵小,意圖趁亂騙開府門劫掠。
國公府護院都是随曲定從北邊戰場上退下來的,能在鞑靼彎刀上全須全尾活下來,本事可謂高強,若被他們疑上,不僅請不來大夫,還随時可能送命。
他們母子/女三人,必須要有人露面取信國公府。
既如此,不如把靜質一同帶去國公府治病,還省得在街面上多來往一趟,多冒一次風險。
令煦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主動請纓,并隐晦朝康和郡主投去意外一瞥。
不管母親是什麼模樣,他都得做個能擔事的男兒。
“我去。”曲靜勝否決他二人提議,聲氣和緩但堅決,“免得你們在國公府鬧起來,回頭再影響靜質病情,她今日已經曆過一遭吵鬧了,不能再受刺激。”
康和郡主與令煦聞言俱是一怔。
景佑帝已經自絕,慶王一脈正式崛起。
如今換他們這些曾囚困在思過院的‘罪人’俯視國公府了。
見到他們現身,那些曾經翻臉無情,棄他們如敝履的國公府親人肯定會前來殷殷忏悔,哭求原諒。
康和郡主不敢保證自己不會當場發作曲邕以及曾經踐踏過她國公府衆人。
令煦也不敢确定自己當真堅決到看見白發蒼蒼的祖父母跪倒在腳邊而無動于衷。
他曾經是衛國公府的世孫,最受兩位老人看重,從小承歡膝下。
但他們都确定曲靜勝可以穩住。
作為相伴十幾年的親人,他們太清楚女兒/姐姐有多沉得住氣,哪怕當初被投進思過院時,也沒見曲靜勝與衛國公府任何一人紅過臉。
不管後來誰去思過院看他們,或同情或譏諷,她都能笑得端莊和悅,讓對方頗覺無趣,掃興離開。
畢竟是幼時被國公府兩代主母盯着,用那樣法子調|教出來的。
侍衛們布置一番後,曲靜勝帶上不省人事的靜質離開。
他們運氣不錯,隻遇上可一隊人數不多的匪徒,雙方遠遠一個照面,對方發現他們一行人披甲執銳,絕非軟柿子,并未上前冒犯。
還算順遂的抵達衛國公府。
隻見昔日赫赫神威的國公府朱紅大門前,橫七豎八躺着不少屍身,半幹的污血染紅石階。門牆也似乎被燒過一場,有大片黢黑痕迹,顯出幾分凋零破敗。
曲靜勝驅馬小跑幾步,讓藏在牆洞後持弓恫吓他們退去的護院能夠看清自己的相貌。
“開門。”
“璨璨。”曲邕迎出來時,看見曲靜勝以及她身後被侍衛抱在懷裡的靜質,眼神發直,恍恍然如在夢中。
“靜質她……”
居然還活着。
曲靜勝沒理會曲邕,随便瞟了眼不遠處狼藉一片的山牆照壁,徑直帶妹妹入内去看大夫,并就近找了處小院暫且落腳。
國公府的大夫醫術精湛,反複切脈診斷,判定靜質隻是高熱,一直喊疼或許是燒熱難耐。
曲靜勝似信非信,但不信也沒辦法,她親自檢查過,靜質身上除了膝蓋有點已經結痂的傷疤,再沒有别的明暗傷處。
大夫很快為靜質開方抓藥。
靜質在睡夢中被灌下一碗苦汁子後,高熱終于慢慢退了下來,人也睡踏實許多,不再一疊聲的喊疼。
大夫言之鑿鑿保證,稱隻要孩子睡一覺醒過來便無大礙。
曲靜勝這才有心思出門,會會聞詢趕來,等候在院裡多時的國公府老少。
再見這些親人,她心緒并無多少起伏,隻覺得權勢真是個好東西,能壓彎無數人的腰。
偌大一個國公府,除了老國公曲禮,竟全在這方小小院落聚齊了,隻為等她這個小輩。
祖母秦老夫人顫顫巍巍被人扶着,曲靜勝有幾年沒見過她了,花白頭發看着比記憶中衰老一些,倒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可親。
一疊聲關切問道,“璨璨,祖母能否進去看看靜質?聽大夫說她高熱不退,小小個人真是遭了大罪。祖母特地帶了陰泉珠過來,放在她掌心裡,應能讓她好過些。”
陰泉珠是以一種極為罕見的番邦寒玉雕琢而成的珠子,觸手生涼,最宜夏日解暑。
是從前太|祖從戰場上繳獲得來的稀世珍品。
全都城統共兩顆,宮裡一顆,宮外一顆。
倒是舍得下本錢。
曲靜勝眉眼含笑,“多謝祖母了。”
見她肯收下東西,其餘國公府親戚紛紛湊趣,趕忙捧出自己的心意。
曲靜勝打眼一瞧,發現其中不乏從前趁着逢年過節,專門繞去思過院奚落他們的偏房親眷。
她玩味地盯着那些人看。
那些人心中有鬼,沖她讪讪讨好一笑,低着頭一個勁兒把自己的厚禮往她眼前推。
禮多人不怪嘛。
曲靜勝淺笑吟吟,來者不拒。
秦老夫人見她和風細雨應對衆人,不像是多有記恨,正欲趁機開口讓她為衛國公府向慶王求情。
衛國公府需要慶王饒恕的地方可太多了。
從前是配合景佑帝虐待慶王的女兒與外孫們;
還冥頑不靈堅持站隊景佑帝,調兵遣将拼死抵抗;
到今日,又倒黴多出一樁按照律法會被抽筋扒皮的罪狀。
那個叫徐倓的将軍帶人進府來‘勸降’時,意外撞破了西邊山牆照壁的秘密庫房,裡面金銀珍寶數目之多,遠非衛國公府經年積攢能有的數額。
那徐倓冷眼一掃,沒有窮兇惡像當即沒收那些珍寶,卻闆着臉讓人登記造冊一番。
厚厚兩本冊子啊,每一筆都将是衛國公府被釘死為國之巨蠹,九族不保的罪狀。
因為本朝太|祖庶民出身,生平最恨貪官污吏,開國時便定下律法,凡是貪墨一律重懲,動辄斬首扒皮,禍連九族。
若說前面兩樁罪責摻雜私情糾葛,慶王将來用來發作可能不那麼名正言順。
可如今,隻剛被揭發的巨貪這一項,便足以讓慶王理直氣壯送衛國公府全族上下去見閻王,而天下人無法指摘他一句挾私報複。
曲靜勝一聽秦老夫人的話音,根本不給她說完的機會。
她收禮時有多幹脆,截斷秦老夫人的求情便有多利落。
“我以為此番前來探望靜質隻是親戚之誼,萬沒想到……”曲靜勝淺淺歎息,似乎極為失望,“各位回去吧,如今一切未定,諸位的請托隻會陷我于不義之地,顯得我這人不知天高地厚,張狂至極。”
在場衆人無不知曉這是她的托辭。
什麼叫一切未定?
是,慶王這會兒是還未登基。
可一切不過遲早的事情。
自古以來,無論是不是正經傳位禦極的新帝,登基前都要與上表請求登基的百官裝模作樣謙讓一番,三辭三讓的戲碼得做足,如此方顯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