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西林庵正堂内傳出一聲短促的女人驚呼。
緊接着,是孩童不管不顧的崩潰哭嚎,“騙子!壞人!你還我弟弟!”
“荒唐!”康和郡主呵斥,“在胡說八道什麼,誰教如此冒犯自己母親的!”
“你活該,我就是要砸你!”靜質憤怒尖叫,“我都知道了,你不要我們了,還故意騙人,平白耽擱我們三天練習凫水,是你害死了弟……唔唔……”
孩童的誅心指責戛然而止,隻剩下不甘的嗚嗚掙紮,應該是被康和郡主身邊的侍衛捂嘴制住了。
曲靜勝與令煦緊随其後追來,尚未看見屋内情形,先被那道稚嫩的嘶吼雙雙釘在石階之下。
令煦上下牙齒死死咬緊,下颚繃出生硬的弧度。
對于背叛與抛棄他們的母親,他當然有怨有憎,這份怨憎随着弟弟瘦小的身體在他懷裡一寸寸涼下去時甚至變了味。
他對自己的親長生出了不容于世俗德行的恨。
他知道,他得把自己牢牢藏起來。
否則,權勢會來碾他、德行會來壓他、眼淚會來綁他。
他将永無甯日,更無出頭之日。
白費姐姐不惜隻身犯險保他全須全尾逃出思過院的良苦用心。
令煦以為自己藏得不錯,可當他聽見康和郡主起意帶走令晖時,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惡心與憤怒。
令晖是人,不是郡主娘娘妝匣裡用來妝點場面的物件。
大難臨頭時随意舍棄以成全義烈孝女的如雷聲名,天下太平時又迫不及待拾來鑲在錦衣華服之上,一展慈母柔腸。
當真虛僞至極!
他太惱恨,以至于一時失态忘形,那些陰暗的宣洩之詞被幼妹聽了去。
孩童喜怒無拘,用崩潰的哭嚎直接将他與康和郡主最後一層‘母慈子孝’的遮羞布扯掉了。
令煦努力舒展單薄的肩頭,準備直面即将到來的狂風暴雨。
他步子邁開,正欲跨進堂内,一隻手握上他的攥緊成拳的右手,用輕柔但堅定的力道,按下他不自知的顫。
曲靜勝雙目清明,輪廓一如既往的端雅沉着,低聲交代,“進去後不許說話。”
令煦覺察出她意圖為自己頂鍋,慌忙喚道,“姐——”
“你若當我是姐姐,便聽我的。”曲靜勝說罷,徑直擡步入内。
冉冉上升的紅日光照雲海,燦若錦繡,少女披着一身明麗光影款步而來,德色婉豔,幾欲晃花了康和郡主的眼。
她停下正在擦拭裙裾上糕點殘渣的動作,随手将帕子擱在桌上。星眸微斂,壓下磅礴怒意,端量這個自幼懂事,讓她引為自豪的長女。
曲靜勝面不改色沖康和郡主施過一禮後,走去那個控制靜質的侍衛身旁,示意對方把孩子交給自己。
侍衛為難,讪讪的以目請示自己真正的主子。
曲靜勝同樣側眸望向上首高貴威儀的美婦人,心平氣和道,“她小小年紀,不過學舌而已。”
言下之意……承認她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了。
康和郡主一顆心猶如被人按在荊棘之上,陰凄凄的疼,想到自己的長女竟然言語挑唆幼女,緻使這唯一對她存有親近依賴的幼女也怨恨上了她。
“下去!”康和郡主怒火中燒,終于開了尊口,厲聲道。
侍衛們聞言如蒙大赦,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靜質交給曲靜勝後,連忙退去,不願摻和到未來貴主的複雜家事裡。
“嗚嗚——”小姑娘終于得了自由,緊緊抱住姐姐,委屈收不住,哭得聲嘶力竭,咳嗽又幹嘔。
曲靜勝輕輕給她拍背順氣,令煦默不作聲倒了杯水過來,小心喂妹妹喝下。
康和郡主端坐在上首,目光在堂中三個孩子身上流連,看他們忙碌。
一雙秋水美目宛如深潭般沉寂,怒意無力退潮,漫上深濃的哀切與失望。
孩子們親密無間,而她被徹底排斥在外。
這滋味并不好受,萬般複雜在胸腔裡醞釀出無盡酸楚,以至于康和郡主按捺不住,難得舍下天家貴女高高在上的威儀,主動尋求一個答案,“璨璨,為什麼?”
她一雙瞳孔裡絲絲縷縷纏滿無奈,“你千方百計帶他們從思過院出來,又不惜以身犯險去為你外祖父探聽城防軍情,應該預設過自己來日想求一條怎樣的富貴坦途。”
“你們姓曲,而非我慶王府的國姓,沒有生而帶來的富貴爵位。”康和郡主揚高艱澀的腔調,苦口婆心道,“令煦是男兒,他的手腳尚可去外面廣闊世間搏一份前程。而你與靜質隻是女子,藏在深宅大院裡,衛國公府落敗已成定局,你姐妹二人來日終身所靠唯獨指望我這個母親。偏你滿腹怨憤,不修口德,挑唆靜質小小年紀與我離心,于你何益,于她何益?”
康和郡主一句接一句的分析利弊,循循善誘,聲聲字字猶如一擊又一擊的巨浪翻湧,打得身處浪頭正中的曲靜勝驚怔良久。
她緩慢停下為靜質拍背的動作。
頭一次這般清楚的意識到——原來在自己的母親眼中,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為利所動之人。
或者說得準确一些,在利欲熏心的人眼中,所有人都是一副面孔。
少女雙手握拳掩去袖下,指尖掐得發白。她竭力挺直肩脊,不肯讓它被那些言語裡的凜冽刀鋒砸得軟塌下來。
康和郡主把曲靜勝的沉默與緊繃當做心虛生怯。
她略靠着椅背,重拾雍容,漫不經心捏起茶盞,舉手投足間優雅自然卻又氣勢傾天。
“今日話已至此,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免得日後你們再在背後胡亂揣測,生出許多事端。”
康和郡主喟歎一聲,眸色變得端肅而犀利,她俯視三個互為依偎的孩子片刻,沉緩的嗓音再無猶豫。
“你們心中怨我無情罔顧你們生死也好;恨我貪生怕死也罷;我且明白告知你們,我從不後悔當日陣前請命放棄你們的決定。”
“自那時起,我便當你們四個都死了。”
“如今生離重逢,我為你們三人的‘死而複生’感到驚喜欣慰。至于與令晖的死别,本是意料中事,早過了最遺憾與心痛那一陣。”
三姐弟聞言齊齊擡首,三雙形狀各異的眼眸盛着相同的不敢置信與哀戚。
她怎麼敢!
把冷血無情說得如此坦然。
康和郡主不躲不避,任由三個孩子放肆一回,用那凜凜目光将自己鑿透。
她一字一頓重複,“我不後悔。”
天地萬物不可逆旅。
落子無悔。
“你——唔——”曲靜勝眼疾手快掩住妹妹的尚未出口的唾罵,将淚眼婆娑的孩子按進懷裡。她下颚繃緊,戚戚注視着康和郡主。
此刻的康和郡主宛若一塊尖銳礁石,她主動撞翻這艘載着虛情假意的船,為此甚至不惜将他們姐弟三人割得遍體鱗傷,必定是有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