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對自己這個大外孫女的認識是緩慢加深的。
第一眼,以為是個弱質閨秀。随着她徐徐道來出逃種種與都城諸般,慶王才清晰意識到這個外孫女不簡單。
纖纖少女看似溫雅謙卑,每欲開口說事前必先征求他這個外祖父的同意。
實則不然,今夜這場談話,分明完全由她主導。
她有兵不血刃攻城的法子,也心知肚明他不能揮師強攻,偏不直說,而是層層遞進鋪墊過一番自己所曆風險後,方在最後娓娓道來。
她如此行事,無外乎一個理由。
——做了不說,等同沒做。
她要向在場衆人展示自己的本事,讓所有人都清楚記得她的功勞絕非靠撞大運得來的。
慶王指頭按在城防圖上正中的皇城位置,不過寥寥幾筆,卻盛着萬人垂涎的無上權柄。
他捋着胡須,上一刻還在歎息康和郡主母女失和的慈父,斂去面上慨然不過瞬息功夫,虎目沉凝,忽地沒頭沒腦道了一句。
“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刑德二柄而已。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
來日他得了那個位置,自不能免俗。有罪該殺,有功當賞。
而今他尚未登位,外孫女已用盡機心前來表功求賞。
如此迫不及待。
侍立在旁的青年修眉微挑,并未做聲。
慶王久未得到應答,頭也不擡道,“說罷,我保證不動氣。”
他了解徐倓這小子是個隻論是非不論利害的直腦筋,從不肯矯言迎合。
好在這小子待在王府多年,形形色色的人接觸過不少,總算悟出世人多半聽不得真話,懂得如何分辨該說與不該說。
一般情況下,徐倓選擇閉口不言,隻能證明他憋了不少難聽話。
徐倓得了慶王示意,當真直言不諱,“菩薩畏因,凡生畏果。”
“您恐結惡果,先入為主對她有偏見。”
歸根究底,還是‘怪’曲靜勝初次露面便展現出了一個厲害又複雜的自己。
她不肯屈從母家親長為她與弟妹們安排的命運,硬生生靠自己趟出一條生路,人定勝過天。
如此,更顯得當日輕易放棄她們姐弟的慶王與康和郡主等人無情無義。
人在心虛之時,很難公正看待旁人以及自己。
“……”饒是慶王平日挨多了許倓的一針見血,此刻也難免生出幾分被戳中心思的難堪羞憤,闆着臉道,“依你之見,本王錯看了她?”
還說不動氣,本王都出來了!
徐倓面上劃過一絲無奈,不過他也不想因此便去妄加揣測一個不熟悉的年輕姑娘。
在他看來,鮮靈靈的大活人,有心思百轉的喜怒哀樂很正常。論迹不論心,論心無君子。
思索過後,他索性一闆一眼再度重複先前情形,“我發現曲姑娘時,她正在溪裡捉魚玩耍。”
慶王理出青年言下之意,不由怔然。
一個疲于逃命的年輕姑娘,在途中歇息時不忘戲水捉魚。
如此放松而純粹,足見未如他想象中那般精明複雜且滿心怨憤。
可曲靜勝在抵達大營後,立刻換了副面孔。
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裹挾銳意,迫切證明自己的價值,可能是因她有所求,也可能是因為……害怕。
害怕再度淪為無足輕重被人随意抛棄的廢物,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本事。
趁慶王分心,徐倓抓準時機,不動聲色閃身出了大帳,高壯的身形靈活如脫兔。
仔細檢查過巡夜的戍衛,爾後方帶着一身倦意往自己的營帳方向去。
剛近西路,徐倓敏銳發現自己與趙崇澍的營帳之間多出了一頂小帳篷。
猜到裡面住的是誰,徐倓正欲收回眼,隻見帳篷油布上明光搖曳,晃晃悠悠映出一抹窈窕輪廓。他足下一轉,忙闊步朝那頂小帳篷走去。
匆匆略過帳前值守的兵士,徐倓壓着嗓音喚了一聲,“曲姑娘。”
曲靜勝正在洗漱,聞聲放下手中巾子掀簾出去。
看清來人身形裝束,她張口正欲行禮,一聲‘二表哥’已至嘴邊,想到此人方才對自己的稱呼,又突兀頓住。
靜月沉沉,霭霭浮光照出曲靜勝眼底分明的困惑。
單看形貌裝束,來人與二表哥趙崇澍别無二緻。
可是,又似乎有很明顯的迥異之處。
有過被安排住處時與趙崇澍的那一番接觸,曲靜勝覺得趙崇澍行止舉動更加肆意飛揚,散漫無拘。
而眼前的青年則端正沉着許多,腰背挺直,精神耿耿,肅肅如松。
回想青年方才喚自己出來的嗓音,沉冽平緩,是在溪邊捉她那人無疑。
難道是她認錯人了?
溪邊那人并非趙崇澍?
那趙崇澍為何要應她的道謝?
“我是徐倓。”早在大帳之時,徐倓已察覺到曲靜勝認錯了人,當然知曉她此刻在困惑什麼,無奈自我介紹。
徐倓。
慶王有實無名的養子,難怪他與趙崇澍的裝扮一模一樣!
想必都是王府或王妃為他們準備的。
曲靜勝恍然大悟,接着面浮歉意,斂裙行了一個小輩禮,“小舅舅,請恕我眼拙。”
在溪邊時曲靜勝泰半注意力都在徐倓的盔甲與佩刀上,想要借此推測他的軍職,對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相貌一掃而過,并未過多留意,也沒那眼力過多留意,隻囫囵留下個‘黑壯’印象。
她哪能想到慶王的大帳裡還有另外一塊大差不差的黑炭。
趙崇澍蹦出來認親那時,她一看那裝束與黑面高壯的身形,稀裡糊塗便錯認了。
徐倓不意外曲靜勝會緻歉,卻還是打心眼裡湧出微妙的古怪,為對方的稱呼。
他算是慶王養子,年紀卻與慶王的孫兒們相仿,從小也是混在王府孫輩裡一起長大的。
所以在王府裡的輩分總有點不上不下的尴尬。
如此爽快承認他是長輩的,曲靜勝算頭一個。
明月流光之下,青年以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佯咳一聲,掩下那微不可查的弧度。
爾後兀作波瀾不驚,盡力擺出長輩派頭,指指曲靜勝身後的帳篷油布,嗓音壓得隻能在彼此耳中流淌。
“帳内燃着燭火時,這會映出身形。”
曲靜勝微愕,她其實早從家中長輩口中知曉許多軍中瑣碎。油布漏影她當然知道,方才她也沒準備做什麼,隻是淨面而已。
不過還是佯裝無知的承了徐倓好意與細心,拿出長輩最喜歡的端雅謙卑面孔,“多謝小舅舅,萬幸得您提醒,否則該不好了。”
徐倓果然很滿意,沖她微一颔首,轉身大步離開。
曲靜勝重新回到帳内,徑直合衣躺下。
乍然來到陌生但安全的處所,四肢百骸疲累至極叫嚣着要休息,腦中卻清醒無比。翻來覆去半晌,始終醞釀不出睡意。
睡不着便愛胡思亂想。
曲靜勝以手背覆在眼上,喉間不經意溢出一聲短促輕笑。
她想起了先前在慶王大帳裡,衆人争先勸說慶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暫時摒棄舊怨放王瑛一馬那一幕。
慶王當時那臉色……
啧。
可真有意思!
曲靜勝放下手,黑暗中露出一雙盈滿譏嘲與促狹的桃花眼。
說出來旁人可能不信,其實被母親康和郡主抛棄,曲靜勝心中并無多少怨恨。
強權下遊豈有自願。
康和郡主看上去能選擇,實際上也隻能如此選擇。
當時情形,景佑帝随時可能用他們四姐弟威脅慶王。
慶王乃至随他征戰四年的部下都不可能同意為了他們四個幾乎沒什麼感情的外孫,放棄即将到手的至尊之位,可又不能在明面上棄他們于不顧,否則傳出去讓世人如何作想慶王。
——一個為了權勢罔顧孫兒性命的反賊。
未來的君王不能沾上這等不堪名聲。
為了破局,唯有康和郡主這個當母親的親自出面請命放棄他們,方能避免陷慶王于不義。
康和郡主沒得選。
有人誇她大義就有人罵她狠毒。
康和郡主懸在天下無數口舌之間時,慶王安然隐在人後,用别人的犧牲滋養自己的血肉,距離皇位又進一步。
早在抓住王瑛把柄那日,曲靜勝便在遙想今日了。
夫妻同體,她就是要用傷害過的王妃的王瑛做刀,把刀尖戳到慶王身上,要親眼看看高高在上的慶王被架到康和郡主同一個位置時,可還會念着那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結果……
一個王瑛而已,便釣了出未來的一國之君與廟堂朱紫的虛僞嘴臉。
成大事者果然不拘小節。
曲靜勝再度諷笑出聲。
笑着笑着人又怔怔的,開始出神。
她自生下來便同慶王與康和郡主等人捆在一條繩子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懲罰他們來平息自己的憤怒。
恨意隻會顯得多餘,糾纏自己不得安甯。
今次算是她對慶王的微不足道的‘報複’。
從此之後,她的不忿、憤怒與特立獨行都必須掩藏在世俗德行之下,以免害人害己。
這一夜,曲靜勝醒醒睡睡,沒得安眠。
不過河傾月落的光景,晨起号角吹響,她索性翻身坐起,頂着發脹的腦袋草草洗漱一通,出門後直奔慶王大帳。
慶王已經起身,聽見近衛傳話說曲靜勝求見,意外挑眉。
曲靜勝頂着一臉倦容邁進帳内,慶王目光如炬,第一時間落在她青黑浮腫的眼周,詫異問道,“如此憔悴,為何不多睡一陣?”
“璨璨有事想求外祖父應允,昨夜忘記說了。”曲靜勝面上浮出幾縷憂色,開門見山道,“弟妹們此刻正藏身于都城,沒有親眼确認他們安好之前,我實在難以放心。請外祖父允許我随大軍同道,前往都城。”
慶王挑眉,“昨夜我已派人傳信于你母親,将你們姐弟平安的好消息告知了她,她此刻應該正在後方城鎮盼你過去。”
曲靜勝知道慶王的意思。
人與人的感情長在血脈裡,更滋生于一粥一飯的陪伴。
在此之前,她與慶王隻在幼年見過一次。
而康和郡主則是慶王夫婦的嫡長女,掌中珠。
所謂的隔代親不适用于她,在她與康和郡主之間,慶王會偏向誰毋庸置疑。
曲靜勝心知肚明自己與康和郡主在慶王心中不是一個分量,卻不想在早早開了這個遇上康和郡主便得退讓求全的頭。
“母親有外祖父庇護,必定安然無恙,璨璨十分放心。為今我隻憂心弟妹們,盼着他們一切平安,屆時帶上他們一道去尋母親團圓,母親定然比見着我一人更加歡喜。”
話說得軟和,聲氣卻始終堅持。
慶王說服不了曲靜勝,見又有人前來禀事,無心與她過多糾纏,大手一揮算同意了,讓她自去找二表哥趙崇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