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靜勝會騎馬也能吃苦,随軍疾行不算十分吃力。
五日後的黃昏,慶軍一路順風順水,以破竹之勢攻至都城外郭。
當即按照戰術布置,分兵前往各處城門,生火造飯後紛紛歇下,做足了暫時隻圍不攻的架勢。
都城中上至景佑帝下到普通守軍皆以為慶王的疲軍打算在外修整一夜,明日才會正式攻城。
一幹守将見狀,難免争執不休。
求穩的認為城中守軍應該抓緊時機養精蓄銳,以備接下來的惡戰。求勝的則力争趁夜出城,偷襲慶王疲軍。
在城樓督戰的景佑帝被吵得頭疼,氣怒之下連斬數名他認為有裡通慶王嫌疑的怯戰官員,拂袖離去,最終也沒得出個用兵定論。
落日旌旗,清霜劍戟。
曲靜勝高居馬上,遙望巍峨高聳的延慶門。
他們這一支隊伍正是由當日在大帳出首勸說慶王暫放王瑛的長髯将軍魏恭率領,徐倓為副将。
趙崇澍等一幹趙氏皇族子弟以及慶王本人,皆被慶王嚴格約束,紮營在二十裡外,不得參加攻城作戰,不得在太|祖的都城之下同族相殘。
曲靜勝順理成章轉為跟在徐倓這個小舅舅身邊。
當夜,星芒渺小,萬籁俱寂。
荒雞醜時,沉重如山的延慶城門毫無預兆洞開。
魏恭率部悄無聲息入城,與站在門牆最前那兩人微微颔首,爾後長驅直入往皇宮方向去,按照計劃擒賊先擒王。
城中守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從酣睡中驚醒睜眼便見到氣勢如虹的慶軍已殺至跟前,且呈合圍之勢,一時軍心大亂。匆忙持械交手一番過後,更覺雙方實力懸殊,不過片刻之間,已然潰不成軍。
慶軍奉慶王令,盡量不在都城見血。
是以軍中一直有人在高喊繳械不殺,無路可逃的守軍聞聲索性丢了武器,束手就擒。
魏恭率部幾乎是一路暢通無阻奔至昌平大街,隻要過了正前方的昌平橋抵達内城,距離宮門便僅剩下咫尺之遙。
從他們的位置,已能看見一角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當。
想到那座從前于他們而言高不可攀的宮邸即将猶如一張死物畫卷,徐徐在自己眼前展開,一幹将士的心是前所未有的熱。
衆人正要一鼓作氣過橋沖入宮門,斜裡忽地殺出一隊兵士,迅疾把守住對面橋頭,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曲靜勝身處軍陣靠後的位置,被徐倓派來的侍衛團團護在中間,看不見前方戰況,隻能根據停留時長判斷魏恭這次遇上了個還算拿得出手的敵人。
也是,偌大一個朝廷,領兵二十萬,總不可能全是屍位素餐的廢物。
西林庵位于内城,曲靜勝要去找弟妹們也需要先過昌平橋,她按捺性子等着,幾聲議論裹挾河風鑽進耳朵裡。
“當然厲害了,那可是能讓鞑靼蠻子在冬雪草原上都聞風喪膽的曲定!”
“嗨,再厲害也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隻帶了千餘人,占據地利勉強能守橋一時罷了。咱們人數幾十倍于他,車輪戰都能磨死他。”
“你傻啊,曲定此時堵在橋頭正是為了拖延時間,讓那昏君有機會召集各方城門守軍前來,與駐守在皇宮内外的禁衛裡應外合将咱們包餃子。魏将軍怎麼可能采用車輪戰浪費時間,贻誤戰機。看見沒,令旗變了,是要強攻!快走!”
曲靜勝目色微凝,在侍衛的保護下讓到最邊上。
強攻号角嗚嗚吹響,宏渾磅礴,吹沸萬千熱血。
轉瞬之間,昌平橋上已是人喧馬嘶,喊殺震天。
曲靜勝扯缰往旁小跑幾步,這個方位無遮無擋,正好能将橋上交手雙方情況一覽無餘。
少女澄澈的眼底映出故人身影。
威名赫赫的大将軍始終身先士卒,持槊拼殺在最前。可惜人不過肉體凡胎,雙拳終難敵無數的四手,漸漸力不從心,左支右绌。
他的部下也一個個接連倒地。
有道是一将功成萬骨枯。
沒有萬骨可用的名将,猶如拔了牙的老虎。
眼看曲定腰腹與右肩連中兩刀一槍,渾似個血葫蘆,再提不起那柄随他征戰多年的威風巨槊,隻能憑旗艱難支撐,鈍鈍揮退如潮水一般紛湧而上的慶軍。
曲靜勝喉頭蓦地湧出一股透骨酸澀,驅使她馭馬猛然沖出護衛隊列,厲聲高喊一聲,“二叔!”
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叫曲定想做什麼。
勸他投降?或是唾罵他活該?
距離太遠,橋上的曲定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又似乎沒聽見。
隻見一柄長刀橫頸而過,他在最後朝她的方向略側了側頭,鮮血洗透冷兵寒光。
曲靜勝眼瞳不受控制擴大,眼淚奪眶而出。
十三歲以前,在她心裡父親有兩道影子,寵溺疼愛是曲邕,如山深沉是曲定。
早在曲邕的拳腳砸到她身上時,她便當自己再沒有那個父親。
今日,她又親眼目睹另一個‘父親’在面前轟然倒地。
曾經威名赫赫的大将軍,國公府裡說一不二的二爺,沒有沙場灑熱血馬革裹屍還,最終不過身首異處地躺在任由千萬人踩踏的無名橋石上。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主将死了。
曲定僅存的殘部也再無戰意,不再負隅頑抗,很快便被魏恭部衆拿下。
戰事暫時平息,鮮血的腥臭卻被河風牢牢記住,無聲無息送到每個人的鼻間。
曲靜勝沖去橋邊,翻身下馬,趔趄幾步後,終于扶着欄杆走到了那具殘破的屍首旁。
她蹲下身,雙手戰栗不止,想要捧起那顆頭顱,将他們恢複成正常人的體态。可眼前汩汩不盡的腥紅液體卻如巨浪一般在不斷沖擊着她的四肢百骸,激得她不受控制連嘔數聲。
一雙大手從斜裡探出。
剛浴血奮戰過的青年,從指縫到铠甲護腕遍布深濃血迹,周身是不修邊幅的粗野,動作快速但并不粗魯,默不作聲替代曲靜勝為曲定完成收斂。
示意兵士将屍體擡走前,徐倓還不忘撿起倒在曲定身側的‘曲’字軍旗,健臂一揚,迎風抖去塵土,轉而覆在曲定屍身之上,全了這位忠君之将最後一分體面。
曲靜勝早止住淚,雙目空空望着徐倓做完一切,殘破的黑底紅字軍旗深深刺疼了她的眼。
她方如夢初醒一般,撐着膝頭站起身。
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零散骨肉,剛站起來尚未立穩的身形一個踉跄。
沖天火光點燃昏昏缺月,少女的哀戚彷徨寫在臉上,纖纖人影更似絲絲拂柳,懸在風裡,挂人心上,憂它不知何時便會悄無聲息折了去。
徐倓幾乎是下意識以臂托了曲靜勝一把,确定人無事後,他猶豫一瞬,到底沒有直接收回胳膊。
他一個當舅舅的,總不好幹看着小輩走路跌跌撞撞,摔了可不好。
索性示意少女繼續把着自己,他一路繞着那些橫屍浮血,将人安安穩穩帶下昌平橋。
“魏将軍即将率人前往皇宮,我負責去内城各王公府邸勸降,要途經西林庵附近,你随我一道去接你弟妹?”徐倓不知如何安慰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小輩姑娘,隻能抛出她目前最在意的事,轉移她的殇情。
曲靜勝聞訊果然一斂哀戚,振作許多。
二人即刻翻身上馬,與魏恭那邊知會一聲後,并辔疾馳而行。
待到内城一條裡坊岔道前,往左是西林庵,往右為衛國公府。
這一路上,曲靜勝已經目睹過徐倓是如何軟中帶硬‘勸降’的。
她無意去看自己曾經的親人跌入谷底是何等狼狽形容,決定就此與徐倓分道,獨自帶上護衛前往西林庵。
分道之前,曲靜勝突然叫住已經調轉馬頭的徐倓。
“小舅舅!”
徐倓回首,年輕将軍玄甲明光,昂然肅穆,他沒開口,但其中疑問不言而喻。
“多謝您的處處關照,我想給您個謝禮。”曲靜勝驅馬上前兩步,示意徐倓俯身側耳,她探首湊過去秘語幾句,“衛國公府的……”
一股若有似無的馨香萦繞至鼻尖,徐倓恍若未覺,屏息專注聽罷曲靜勝的“謝禮”,一雙深眸微微眯起,意有所指道,“你這謝禮太重,可是别有所求?”
曲靜勝聽懂了徐倓的暗示。
約摸是觀她對曲定之死的态度,認為她是舍不下衛國公府裡的血脈至親,意圖趁機賣好求情。
“重嗎?我以為正正好。”曲靜勝佯裝不解,半真半假笑道,“若小舅舅實在覺得受之有愧,可先替我存着,來日再找機會還回來可好?”
人與人的關系正是在一來一往間處出來的。
徐倓身份特殊又受慶王看重,來日必定前途無量。
若能同他交好,于自己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曲靜勝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青年不知是否洞悉出了曲靜勝的意圖,一反常态,喉嚨裡滾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再說。”
曲靜勝識趣,沒有過多糾纏,對他略點點頭,驅馬離去。
馬蹄聲聲震穿青石長街,迅疾如雷。
徐倓單手控馬,在轉角處餘光瞥見那道即将消失在街口的身影。
少女騎姿輕盈幹脆,揚鞭催馬的意氣逍遙削弱了平日裡那股一成不變的端雅柔和,有種滔滔岌岌風雲起的灑脫。
徐倓不經意多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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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靜勝有幾年沒來過西林庵了,庵内變化不小,主體格局倒是沒怎麼改動。
她循着記憶往那些偏僻的禅房去,一邊尋找一邊高喊令煦幾人的名字。
連找四個禅院皆撲了空,到第五個小院時,曲靜勝剛跨進月亮門,忽聞院中那棵巨大的青檀古樹上傳來一聲真真假假的嘹亮鳥鳴。
她似有所感,猛地舉高燈籠照向那樹,茂密林葉間露出少年一雙清亮含笑的眼……
緊接着,是門扇開合的吱嘎聲,廊下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奔跑腳步。
“姐姐,你回來了!我好想你,姐姐!”靜質如一股小小的旋風,轉眼刮到曲靜勝面前,一頭紮她腰上,死死抱住。
“靜質!”曲靜勝笑着提裙跑上去相迎,結果被妹妹撞得接連後退兩步,剛從樹上躍下來的令煦見狀忙撐了她一把,順便接走她手中的燈籠。
曲靜勝好笑地掐住靜質雙腋将人提了起來,額抵額地蹭蹭孩子軟乎乎的發。
見到弟妹們安好,她先前的沉郁一掃而空,笑眯眯道,“輕了,姐姐相信你真的有想!”
靜質嗯嗯直點頭,小手依戀地繞上姐姐脖頸,牢牢摟住,不想下來。
曲靜勝的臂力不足以支撐長時間抱穩一個六歲孩子,令煦看不下去,擡手将靜質扒拉下來。
曲靜勝雙手終于得空,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胳膊,“令煦,最近辛苦你了。”
“我算什麼辛苦,姐你……”少年一開口,激動之下竟哽咽了。
曲靜勝笑出聲,令煦有點不好意思,幹脆學靜質那樣,将燈籠往地上一放,一把抱住姐姐。
不過他年紀大了,身高也與姐姐相仿,不可能紮姐姐身上,所以換他掐着曲靜勝把人提起來連轉幾圈。
靜質腳踩在地上,嘟嘟小嘴,本來不太高興,轉眼看見哥哥抱姐姐轉圈圈,她又嘻嘻笑起來,拍着小手跟在兄姐腳邊繞。
曲靜勝被令煦轉得頭暈,笑着拍他兩下,讓他将自己放下,爾後一指靜質方才沖出來的小屋,問道,“令晖是睡了嗎?是那個屋吧,我去看看他。”
話音落,小院突兀陷入安靜,耳畔隻剩下夜風拂過青檀枝葉的窸窸窣窣。
曲靜勝在這詭異的沉默中意識到什麼,借由不算明朗的燈籠燭火,她清楚看見兩個弟妹面上的笑意于刹那間褪去。
令煦緩緩垂下頭,不敢與她視線對上,呐呐道,“對不起,姐姐。”
靜質嗚嗚在哭,不是小孩子常見的那種扯開喉嚨不管不顧的哭法,她聲氣很低,仿佛壓抑着超出年紀的萬千情緒。
曲靜勝愣住,腦中紛繁雜亂,想起那夜回首望見令晖小小的身體顫巍巍地鑽出護欄,閉着眼往河裡跳的情形,一時淚盈于睫。
她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痕,勉強擠出四個字,“怎麼回事?”
令煦喉嚨發澀,幾度張口都是哽咽。他吸吸鼻子,正欲整拾心緒再說,外面匆匆跑來一人,向曲靜勝禀告,“郡主到了,您可要前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