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定親自率人擊退了慶軍的渡江夜襲,大挫慶軍銳氣,慶王最英勇的次子趙緯被砍成重傷,險些不治身亡。
聽聞曲定有本事暫時将慶軍死死攔在都城門戶洋州之外,都城裡的帝王百官正要舒口氣,慶王卻在對陣當口突然朝曲定朗笑道謝。
謝他顧念親戚之義,手下留情,沒有斬殺趙緯。
慶王明晃晃使的是離間計。
奈何世上敢肝膽相照之人太少。
肝膽相照的君臣更少。
景佑帝可不敢拿自己的江山去賭一個臣子的忠誠,沒幾日便找個由頭召回曲定,改讓他在平慶通政使手下負責都城防守。
景佑帝既猜忌曲定不忠,又需仰仗他一身好本事。
防守都城算是給曲定及國公府最後的機會了。
若出差池,在慶王大軍打進來之前,景佑帝會先要了國公府上下老小所有人的命。
假如當真丢了兩張布防圖……
還是丢在慶王外孫女手中……
五黃六月的酷暑夜,曲邕硬生生打了個寒顫,若他今夜沒有碰巧聽見這對姐妹的打算,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心頭發涼,捏緊拳頭,正欲砸開這扇破窗直接跳進去打人。
屋内再度響起女童的稚嫩聲氣,十分苦惱,“大姐,若我因為記錯字壞事,或者找不到圖,會怎麼樣?”
孩子最是敏感,感受到了姐姐的緊張,變得不安起來,喏喏幾聲,問得小心翼翼。
“那就功虧一篑。”曲靜勝似乎很怕妹妹臨了壞事,反複叮囑不夠,還鄭重其事吓唬孩子,“拿錯了圖,會害死我們,害死娘,害死外祖父。”
害死慶王!
曲邕聞言呼吸驟急,心念電轉間,猶如醍醐灌頂,欲要破窗的手頓在半空。
他鼻翼翕動,僵在原地又聽了屋内小姐妹兩一些細細碎碎的交談,直到二人熄燈上床歇息,整個思過院徹底沉如寂寂濃夜,方提着腳後跟離開。
荒院蛙叫蟲鳴不絕,男人走得無聲無息。
屋内,靜質安靜躺了許久,直到真的打瞌睡了,才趴到曲靜勝的耳邊,用氣音問,“姐,他走了嗎?”
曲靜勝溫柔撫摸她的小腦瓜,“睡吧。”
沒聽到踩碎枯枝的動靜,不确定走沒走。
總之,今夜這出戲已經唱完。
這座偌大國公府裡有聰明人,也有狠心人。
還有無數可以供他們驅使的護衛仆役。
她想在那麼多人眼皮子底下帶着三個孩子逃出去無異于癡人說夢。
索性換個思路,撒個誘餌,讓别人主動放她們走。
有巨大利益可圖的情況下,一切皆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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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府,卻非院。
老國公歪坐在太師椅上,半阖雙目打瞌睡,輕鼾響起,花白胡須一起一伏。
曲定看看困倦的老父,再看看走動不停,似驢拉磨的兄長。
猜不準他大半夜把父親與自己從床上挖起來所為何事,不由喚了聲,“大哥,大家都是一家人,若遇難事不必踟蹰,直言便是。”
曲邕腳步微滞,喟歎一聲坐回椅中,目光不自覺在老父與弟弟身上逡巡。
他自知資質一般,不算多聰明,這是他在世上最信任依賴的兩人。
一個有長者的睿智洞明,一個有沙場百戰的經驗。
當初他險遭連坐關進思過院,幸得父親與二弟拼命斡旋力保,才免遭多年監禁之苦。
曲邕一咬牙,把今夜思過院發生之事對二人一五一十倒個幹淨。
話落,屋内靜得落針可聞。
燈芯爆花,微弱的火星飛濺到琉璃燈罩上,轉瞬即逝。
老國公在燭火晃蕩時睜開了眼,人老成精,直言質疑,“璨璨謀劃偷圖正巧被你從頭到尾聽了去,世上當真有如此巧合?”
“爹,您這是懷疑我還是懷疑她?”曲邕不滿意道。
他們父子兄弟間關系極好,慣常直言不諱。
“我不是說了,我是突然夜訪思過院,璨璨根本不知我去了,如何能恰到好處讓個六歲孩童配合她制造巧合?”
老國公打量長子片刻,沒在是否巧合上與他過多争辯,那不重要。
他不疾不徐戳破長子真正的來意,“璨璨是你投注心血最多的孩子,從前還在祠堂裡鬧着要給她按照男孫的字輩取名為令璨,舍不得她死乃人之常情。”
“你找來我與你二弟,可是想說服我們弄兩張假圖讓她帶去慶王大營,從而誘敵深入?如此既能暫時給璨璨一條生路,還能借機重擊慶王,兩全其美。”
“我……”曲邕張口,方才的底氣卸去大半,愣愣低語,“我不知道。”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他其實沒能理清自己。
所以才火急火燎把老父與弟弟從床上拽起來幫着理。
實話實說,他恨曲靜勝不把國公府老小的命當回事,簡直随了趙盈華那個的女人的劣根,無情無義。
可是從前父慈女孝的十幾年也不是假的。
如同他每次對曲靜勝動手後,酒醒過來難免心生悔意。
今日險些失手掐死她,更是憂得連夜趕去确認人是否安康。
他很矛盾。
“大哥,此舉怕是不妥,不光救不了璨璨,還極可能害她們四姐弟死無葬身之地。”沉默許久的曲定開口,他比曲邕小兩歲,行伍出身,面相端肅冷凝的緣故,瞧着倒比養尊處優的兄長更穩重年長。
曲定條理分明的分析——
“暫且不說璨璨的計劃天真幼稚,慶王不是傻子,身邊有那許多謀臣親信簇擁,豈會輕易中計。”
“單論璨璨身份特殊,此事若要計較,勢必事先禀告于皇上知曉。皇上現下正是坐困愁城,無計可施,為了拖延慶軍渡江攻城的速度,等待蜀地援軍前來救駕,他或許當真會同意這個漏洞百出的計劃,并在施行前親自描補。”
“大哥你知道的,咱們這位皇上他……他是個謹慎又莽撞的性子。”
曲邕面色微變。
是啊。
景佑帝可不是謹慎又莽撞嗎。
謹慎到誰也不信,莽撞削藩。
以皇太孫的身份登基尚不足一年,便要削諸位随太|祖征戰立國的王叔藩地。
把王叔們逼得死法五花八門,沒死的則被削爵囚禁。
急功近利,造成今日慶王大軍南下‘清君側’的局面。
若讓皇帝描補曲靜勝‘盜圖出逃’的計劃。
以景佑帝那性情——
曲邕咽了咽嗓子,眼神發直。
曲定不給兄長留任何僥幸的餘地,單刀直入道,“給幼稚披上慘烈的皮,一切便順理成章多了。”
他敢斷言,若真讓四姐弟帶着假圖出逃,景佑帝為了使這場戲看起來更逼真以迷惑慶王,勢必假戲真做。
一路追殺,四個孩子,除去需要留下一人前往慶軍大營送圖,另外三個定然死無全屍。
僥幸活下來那個餘生估計也不會好過,身心俱傷。
曲定沒奈何地歎口氣,沉聲寬慰兄長,“他們留在都城,真到那日,我們好歹還能為他們斂骨安葬。”
曲邕被有理有據的二弟說服,呆坐在椅上,惘惘一雙眼,格外窩囊。
徐徐涼風裹挾如水月輝自軒窗漫漫傾瀉而入,該是難得的清爽夏夜,屋内人卻仿佛被煩與憂凝滞。
直到長者老邁的嗓音打破滿室死寂。
“為父倒是覺得,此事當行。”老國公不知何時坐直了身體,盯着兩個神色各異兒子,铿锵重複,“當行!”
“爹!”曲邕尚未反應過來,曲定已先焦急阻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此豈不荒唐!”
老國公掀起因衰老而半耷拉下來的眼皮,渾濁老眼似悲憫又似無情,“我曲家孩兒,死在為國盡忠的路上,不算憋屈,總比被拉去城樓枭首強。”
哪怕送去的假圖能拖延慶王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萬一隻差這一刻,便能等來援軍呢。
他曲禮能獲封國公,又躲過太|祖晚年那場對勳貴功臣的大清洗,并非因為戰功彪炳,而是憑借對太|祖的忠誠。
昔年他曾是太|祖的貼身侍衛,替太|祖擋過無數明|槍|暗|箭。
如今太|祖欽定的繼承人有難,他的兒孫自當義不容辭,去赴既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