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因為……你太美了。”
千年碑易拓,卻難拓你的美。
難道,這就是徐出羽選這首歌當鈴聲的原因?
正想着,男人回來了。
徐出羽把打包盒往鏡前妝台一擱,龍吟赤腳陷在絲絨椅裡,看他将蟹殼黃掰開放在旁邊。
“還有點燙。”他端起混沌,卻不像之前那樣替她吹涼,調羹直接抵開唇縫,“燙就含會兒。”
三鮮湯混着馄饨薄皮在舌尖化開,他道:“吃完給你試衣裳。”
藍緞抖開的刹那,滿室香氣驚慌逃竄,徐出羽屈膝替她系上側衩盤扣,指尖在腰窩處流連:“擡手。”
布料猝然收緊時,鏡中映出他小臂肌肉繃出青紫血管,像絞緊獵物的蟒。
“怎麼明明都吃醋了,還又是買禮物又是喂飯的……”龍吟此刻飯飽意足,想要哄哄他,語調卻是打趣的:“還是說,你壓根就不吃醋、不在意?”
鏡中映出男人瞳仁裡跳動的暗火。
“寶貝這是激将法?”他語調蘊着壓抑。
“嗯?”她勾住他脖子,“你還沒答呢——”
徐出羽卻用一隻手擒住她手腕,“喜歡看我吃醋?”話音剛落,他已經握住她的腰将人轉過去,熱氣噴在耳後,“還是喜歡看我……這麼拆禮物?”
龍吟在蠶絲裂帛聲裡仰起脖頸,鏡中藍緞正從肩頭滑落成浪:“嗯。”尾音被他撞碎在鏡面,汗濕的掌心在玻璃拓出掙紮的指痕。
“好。”
這個單字碾碎在突然暴烈的吻裡。徐出羽掐着腿根将人提起,“六年又怎麼樣?公開表白又如何?”
“看鏡子。”他用命令式的口吻,掐她下颌轉向鏡面的同時,右掌順着側衩滑進去。龍吟在鏡面上呵出霧痕,她扭着身子,赤腳踏在男人皮鞋上,藍緞子纏着他的褲管:“徐……”
鏡中兩道影子在冷熱間扭曲,“我是誰?”男人突然頂開她并攏的膝彎,“說。”
他是誰?
他,是誰……
是……誰……
龍吟還來不及答,鏡面突然泛起珍珠色漣漪,鏡框裡藍旗袍的倒影倏地漫漶——月華在綢緞上淌成民國十四年白公館的霜,老式留聲機嗚咽着《玉梨魂》主題曲,混着參謀處電報房傳來的摩爾斯密碼滴答聲,刺破滿園新開的木樨香。
荔枝灣的暮色洇着昆曲笛聲,男人指尖撫過《牡丹亭》抄本的绫絹封面,瘦金體書寫的“白若儀”三字洇在灑金箋上,戲台杜麗娘正好唱到“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他忽然覺得這“好”字,該念作西關小姐說"鐘意"時的九聲調——陰去聲懸在喉頭打轉,陽平聲落在心尖發顫,末了那個拖腔要帶些河南地的水汽才夠纏綿。恰似半月前在永漢路騎樓,白若儀彎腰拾起他"不慎"掉落的懷表時,鬓邊碎玉耳墜晃出的弧光,混着珠江鹹風撲進他鼻腔的,全是少女發間不管不顧的玉蘭香。
“您當真癡迷牡丹亭。”白若儀腕間的镯子碰着酸枝木茶幾,清響驚醒了趴在窗棂上的玳瑁貓。
她坐在他身邊,“任先生的瘦金體寫得極好,而您抄的這‘則為你如花美眷’,倒比湯顯祖還多三分癡氣。”
他借着端茶的動作,戴尾戒的指堪堪擦過她捏着紙頁的指尖。“湯顯祖寫的‘如花美眷’,終究隔了戲台,不若……”
他頓在此處,恰讓戲台上的笛聲補全了未盡之言。青瓷杯沿抵着下唇卻未飲,茶湯倒影裡白若儀正在翻頁,鼻尖在灑金箋上投下羽毛狀的影。
似乎察覺到他帶着侵略性的凝視,白若儀忽然擡眼,男人卻早已将目光轉向窗外荔枝灣的畫舫。暮色在百葉窗棂間切割出金棕條紋,橫亘在他西裝革履的身軀上,如同禁閉猛獸的樊籠。
“不若這廣州城的晚霞,”他最終吐出的話裹着錫蘭紅茶的霧氣,“看似觸手可及,偏又差着三寸光景。”
後來,他送給她好多好多的旗袍。
老裁縫抖開月白廣繡緞子,恭敬道:“這是十三行謝家去年壓箱底的寶相花紋。”
“任先生連我腰圍都清楚?”
若儀的指尖點在裁縫案上,見面料底下壓着張瘦金體寫的尺寸單。男人正背身調試留聲機,東山洋房的滿洲窗将西關趟栊門透進的光,濾成海棠紅潑在他西裝後襟。
“白小姐該配得上全廣州城最好的裁藝。”
她被多寶閣上的一對酒杯吸引視線,他順着她的眸光将那物取下,“前清舊物罷了。”
男人坐在窗邊,右手拎着紅酒瓶往杯裡倒酒,臂彎恰巧将她困在鳳凰木影裡。酒液漫過釉面時,江上英國火輪正拉響歸航汽笛,他忽然希望,這聲響能夠震碎——他對她所有的進退分寸。
隻有把你留在身邊,我才能保護你。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哪怕那種視線,應該被稱作監視。
……
……
他是誰?
她又是誰?
龍吟望着鏡中交疊的影,霎時恍惚,男人還在她耳後濕熱吐息:“叫我的名字……”
記憶裡塵封的膠片被驚醒,仿佛很早之前就有人以這樣的口吻問過她,龍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竟然脫口而出,“子賢……”
“嗯……”男人突然掐緊她腰窩,鏡中映出的神色很是痛苦,“再叫一次。”
“子賢,”她無可自抑哭了出來,“任子賢……”
“乖。”他吻住她。
……
……
等她猛地從混沌中抽離,龍吟突然似觸電般繃直脊背,先前蒸騰的情熱瞬間凝成冷汗。
他剛剛,是答應了?
他竟然答應了?
若說一次是聽錯,那麼兩次、三次呢?
身後的男人,此刻從鏡中映出的輪廓,正逐漸與夢魇交織重合。
那牡丹亭抄本,是會寫漂亮瘦金的任先生——徐出羽曾給她留過便箋,亦是一手洋洋灑灑的瘦金體。
至于那對前清的老式酒杯,她又在何處見過?——在葉遙那裡,葉遙還當時警告自己,“别碰。”
此時此刻,男人從身後抱着她。緊到發顫的擁抱裡,連指節泛白的弧度都與前世相疊。
那麼用力,是對她,也是對他自己的禁锢。
那種痛苦酸楚的掙紮,從來都是如出一轍。
原來,原來……
原來如此,竟會如此。
又或者是——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心裡不是沒有冒出過懷疑,可每一次,再一次,又一次,她都堅決否認了。
如今,真是有一種将心髒生生撕成兩半的痛。
龍吟脊背僵直,徐出羽的唇仍在她耳後流連輾轉,他發燙的掌心揉皺她後背堆疊的旗袍面料,她卻盯着空調出風口起霧的金屬格栅——
大哥……
我到底,到底應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