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自古君王皆薄幸。
親信向還勃烈禀報塔娜嫁人之事時,他正在議事廳與衆人商榷,僅以一句“知道了”帶過。
男人從小銘記于心的,是君臨天下者,要有氣吞山河的胸襟,與決勝千裡的謀略。這條路山高水險,荊棘載途,萬不可徒增軟肋。如今橫陳眼前的,除卻前線千軍萬馬,還有朝堂上兄伯步步相逼的野心。
權勢是他手中的火把,他是那舉着火把逆風而行的人。稍不留神,便會被手中之火燒到自身。
什麼都要,隻會什麼都得不到。
但這也并非代表他的感情冷卻了,隻是藏在了心中更深的地方。
他甚至還不止一遍安慰自己:等他日成為天下共主,又有何不盡在他手?
不過,哪怕他日理萬機無心分神,到了夜晚,深藏的情緒依舊無所遁形。
隻有還勃烈自己知道,他開始反複地做起一個夢。
夢中,總有一個驕陽般明亮如火的少年。少年愛着一位少女,她是他流浪的終點,支撐着他一次次在刀劍無眼中穿行,又一次次無恙歸來。
男兒志在千裡,卻不會因為有了歸處而止步。相反,正因心有歸所,才能越發一往直前。
還勃烈看不清少女的臉,亦不識得那少年。少年,絕非會是年輕時的他——還勃烈長在勾心鬥角的環境,自小城府深沉,藏鋒不露。人情冷淡還不及,又哪來如斯熾熱直白的愛戀?
他一直按捺着無常怪夢給他帶來的異樣情緒,隻是到了最近,那湧動愈發強烈。
父汗駐守前線,還勃烈連日在草原上奔走遊說。
席間聽到旁側議論,說畢沙真是好福氣,自得了科爾沁貝勒之女,美豔無雙,還立馬給他生了個漂亮女兒,真是羨煞旁人。幾個臭男人飲多了酒,說話肆無忌憚,措辭中不乏粗鄙調侃。
他放下酒壺,獨自出外透氣。吹過風,男人冷靜了些。一低頭卻覺鼻端溫熱,手摸上去是觸目的猩紅。
男人盯着指端,刹那之間,也不知從何而來的錯覺——仿佛如果他再這樣忍下去,遲早急火攻心,真的要從胸腹之間嘔出血來。
他甚至都來不及給自己找個師出有名的借口,匆匆改掉計劃,直奔畢沙領地。
這位未來的帝王,終究還是因為一時的輕忽,便搭上一生的情動。
還勃烈僅帶着兩名親信,快馬加鞭趕到。一見面,畢沙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來人身上殺氣騰騰的怒意。他慣是個喜歡逢場作戲、虛與委蛇的人,等還勃烈開門見山說明來意,畢沙捋了捋胡子,慢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想不到貝勒也不曾例外。隻是……這不合規矩,可叫我難辦呐。”
女真與蒙人的習俗裡,向來都有弟娶寡嫂、子繼父妾的收繼婚俗。但還勃烈,他這是……直接找上門來,宣稱要奪妻!
畢沙根本沒将塔娜放在心上,一個女人而已,有何重要?但還勃烈此人,到底将他的顔面置于何地?
建州與草原,表面結盟,實則暗潮洶湧。看來是有必要搓搓這小子的銳氣了。畢沙攏攏胡子,裝模作樣咳一聲:“那就得讓我見識見識,貝勒爺的誠意了?”
“建州與蒙古長年通好,先前盟約定下的利益,此後每年,我可再多允你兩成。”還勃烈面不改色,說着話,眼睛直直盯着畢沙。
“哦?”聞言,畢沙立刻擡頭瞄了對面一眼。隻是那人周身威懾力太足,他趕緊将眼别開,佯裝正色道:“聽上去,這是建州方面的誠意。一碼歸一碼,貝勒爺今日貿然闖進我的領地,張口就是要人,是不是也得展示一下,您個人的誠意?”
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還勃烈心中早已料定事情會如此,此刻嗤笑一聲:“那是自然。”
“馬背上的男兒,自然是要以騎射定勝負。” 男人的語氣不慌不忙,仿佛穩操勝券,“我赢了,就将人帶走。”
聽他如此張狂,畢沙挑起一邊眉毛,“若是貝勒爺輸了呢,又當如何?”
“輸?”還勃烈似乎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當真是朗聲發笑,胸腔震動,笑意卻未達眼底。那雙鷹隼一樣銳利的眼,裡邊卻仿佛隐着條陰鸷的蛇,正朝外吐着森森的信子。
“我若輸了,便是有眼不識擡舉!這眼,不要也罷!”男人本來慢條斯理摩挲着箭袖的手指,突然将腰間匕首抽出,朝對面擲去:“您盡可來剜去!”
此話一出,衆人瞠目結舌,就連跟随還勃烈的親信都倒抽兩口涼氣。
貝勒爺……真是太胡來了!
畢沙得逞一笑,好哇,好哇!這黃口小兒可真是狂妄至極!既高傲如此,今日便叫他徹底下不來台!
“我們草原人不拘小節,可做客也有做客的規矩。貝勒爺不打招呼突然造訪,我這個主人不願上場打擂台,也是情理之中。再者,貝勒爺馳騁沙場,最擅弓箭,乃至出神入化之境,以此比試,這不公平!要我看,就你一個人上場,規則由我來定!”
還勃烈冷笑一聲,算是默許。
一刻鐘之後。
還勃烈接過侍從遞來的白布,依照規則将雙眼蒙上。這是畢沙定下的第一條規矩,要他失去視力,完全靠聽聲辨位。
其二,侍從分别在三匹馬的不同位置,綁上三個果子。有的在馬鞍,有的在離馬首一拳之處,有的挂在馬脖子上。畢沙要他三發三中,方為赢家。
其三,不可傷馬,若馬匹傷及毫發,皆視作輸。
跟随還勃烈來的兩名親信,此刻全身都繃緊了。全面提防着,準備好一旦稍有異狀,立刻護着貝勒殺出重圍。
因為,要赢,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且不說靶子的設置毫無規律,就說三匹馬資質各不相同,要在短時間内分辨出蹄音差距,還要保證三發三中。
畢沙毫不掩飾臉上的興高采烈,得意非凡。他還以助興為由,令兩個壯漢分立東西兩側奮力擊鼓。一時間,風聲、鼓聲、衆人語聲、馬蹄之聲,聲聲入耳。哪怕還勃烈再有通天本事,能拉開最大的弓射最遠的箭,那又如何?!這早已超出凡胎肉身的極限!
眼見三匹馬已經繞着場子跑了兩周,還勃烈側着耳朵,依舊屏息凝神,不見動作。
親信的冷汗連成串,涔涔往下掉。
畢沙“好意”出聲提醒道:“貝勒爺可是反悔了?好說好說!看在你父汗與我同輩的份兒上,你敬我三杯酒,今日之事,我可當做沒發生過,既往不咎!”他還跟周圍人哈哈哄笑:“就算我下得去手,八旗中也不能多個獨眼貝勒啊!哈哈……”
他猖狂的笑聲,被利落的破空之聲打斷——
一箭射出。
馬脖子上左搖右晃的果子,應聲炸裂。
場間衆人立時将眼瞪得像銅鈴,那可是最難的一處靶子!
未等衆人反應過來,又有一箭接連射出,勢如淩空破竹。
那隻是,稍縱即逝的一個瞬間。
幾十隻眼睛齊齊盯緊那支箭,在場的人都集體見證了,堪稱神迹的一幕——适才,第一個果子被射中之後,森冷箭氣驚起另一匹馬輕擡的蹄。亂了節奏的馬奔竄逃命,霎時追上最前之馬。就在二馬身上的果子并成一條直線的瞬間。
還勃烈手起箭出,竟是一箭雙雕!
馬跑了兩圈,他僅憑聽力和腦内判斷,竟能天衣無縫算準一切!
場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連驚呼都忘了,隻顧用手接住驚掉的下巴。還勃烈沒有絲毫遲疑,長指将眼前白布扯下,他也不去确認自己到底赢了沒有——隻見他握緊最後剩下的箭,搭弦拉弓,筆直對準不遠處的畢沙。
“還要再比嗎?”
圍在近前的随從首先反應過來,立時将刀抽出來向着還勃烈,握刀的手都在顫,完全被還勃烈噴薄而出的王霸之氣吓得發愣。
衆人的刀哪比得過他的箭快。
“嗯?”見畢沙咬着牙不說話,男人的耐心完全耗盡。
“我既答應你,當然會兌現!你這是……是何意?”畢沙再也繃不住,雙股戰戰,還要強力在衆人面前維持威嚴。
還勃烈冷哼一聲,再多看畢沙一眼,他都覺得污了自己的眼。他将箭從弦上抽走,隻聽一聲悶響,堅硬的箭杆在他手裡斷成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