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钰卻冷笑一聲。
她又何曾沒有想過呢?雖然那句話無異于異想天開,但讀懂背後的情意,又讓人揪心不已。
并不是沒有幻想過。
——是否能夠抛開一切,從此跟他四海為家、浪迹天涯。
但正是因為她也想過,才知這妄相背後的代價,以及責任二字的分量。
若她走了,必然會牽連一群無辜的人,整個甯邊侯府、甚至還有她自出生起就從未見面的生身父母。又況且是重康呢?他若真的一走了之,誰來承擔天子盛怒的代價?
哪怕真能抛開一切世俗枷鎖,她也實在不能原諒,那樣冰清玉潤的一個人,因自己染上任何的污點。
卿钰将自己的手從他掌下抽了回來,平靜道:“将軍說笑了,走去哪裡呢?夫君還在等着我回家呢。”
重康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沒有說話。
馬車還在不斷前行,車廂裡安靜得能聽見彼此呼吸。卿钰忍了又忍,千頭萬緒沒有落腳之處,一路都緊繃着身子,任由沉默在他們之間落地生根。
終是重康再次開口,這次問出一句,“卿卿,你心中……當真從來都沒有過我麼?”
聞言,卿钰面色不改,她早就設想過,這句話該怎樣回答。
“已經過去的事情,還請将軍不要再提起。”卿钰淡道,“我有一個願望,懇請将軍為我實現。”
“你說。”
“我願将軍,春祺夏安,秋綏冬禧。長樂無憂,順頌時宜。”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你我……”卿钰深深吸了一口氣,“今生今世,不再相見。”
男人默默聽她說完那番話,眼睫輕動,竟然緩緩從唇邊勾出一個笑容來。
從未。
從未如此卑微而執着地愛着一個人,千山萬水而來,隻為了見她一面。他半真半假地問出那句話,雖然知曉結局早已注定,還是期盼着哪怕能聽到一句謊言。
可是她的神情态度,般般都在說着,她不願。
她隻願與他,今生今世,不再相見。
男人的眼眸深處,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哀愁。
他是戰神,可他也隻是一個人。肉體凡胎,他有心中的摯愛和難舍。抵禦外辱、保家衛國,不僅是他身為臣子的使命,也是為了能夠給她足夠的依靠。
戰争既起,便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赢家。重康實在殺過太多人:刀劍相向的敵軍、背信棄義的叛徒、假意投降實則暗藏禍心的俘虜,還有,為了避免暴露行軍路線,他沒有放過的那些婦孺孩提。隻因對方都是匈奴人,所以不能無辜。
可他自始至終,隻是個有血有肉亦有軟肋的凡人,并非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之身。
能夠對她說出那番,稱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話,已是将他所有的軟弱都雙手奉上。不乞求她能回應什麼,但他總是會以為,她也許也有她的難處和苦衷。
但從頭到尾,都是他自作陶醉。
既然一廂情願,就得願賭服輸不是?
重康強壓下喉頭翻湧的苦澀,甚至輕笑了一聲,低道:“好,我答應你。”他從懷中拿出來一枚镯子,“以此為信。”
那枚镯子渾身透着紫瑩瑩的清光,本來,早就該為她戴上。
她本該戴着它,成為他的妻……
可一切不過是他自以為罷了。雖時移世易,但重康買下镯子之初,便覺得它此生隻屬于卿钰,如今,總歸需要物歸原主。
卿钰由着重康拉過自己的手,将那枚镯子套入皓腕。心中酸澀非常,她擡起頭來飛快地眨了眨眼,并沒有讓重康看見。
“謝謝将軍。”
馬車停了下來,兩人下車,卿钰看見不遠處立着匹馬,早已在等候着它的主人。
遠處,黃沙萬裡,長河日圓。
“馬車會載你回城。”他道,“不必相送。”
重康說完那句話,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無人看到,他在離開了女子的視線後,伏在馬背上一口接一口地嘔血,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間,所有黏糊拉扯着的痛苦全部都吐出來。也無人知曉,卿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長風不斷呼嘯着,也始終沒能吹幹她的眼淚。
後來,重康又上了戰場。
兩年後,一個開春的日子。随着兵敗惡耗傳回宮中的,還有一條悲訊。
重康将軍舊疾複發,未至戰時,就已不治身亡。
“嘔血之疾?”天子勃然大怒。
“是。”被問責的是軍中醫官,“此疾源于心病,最初應是悲傷過度、氣急攻心所緻。此次發症……已然病入膏肓,無力回天!”
“為何從來不報?”天子恨得咬牙切齒。
“這……是将軍親下的死命令,”醫官自知無言以對,匍匐在地,顫聲求饒,“小人該死,請陛下恕罪!”
一件物事被呈至天子面前,據說,是重康将軍死前,還緊緊握于胸前不肯放手之物。
是一枚,做工精緻的香囊。
往者不可谏。天子痛心疾首,看到那枚香囊的瞬間,似乎也從醫官的陳情中窺探到樁陳年舊事的殘影。時過境遷,人事種種,都折煞成浮泛紅塵裡的孤光一點螢。
世人隻知,重康将軍為國捐軀,是為天下而死。青史遺恨,始終無人知曉,将軍并非因戰殒命,而是為情而死。
繁華如蟬蛻,眉黛輕蹙裡,轉盼成空。連帶着生命中的那些失無可失,終是,音塵俱息。
朝堂亦無人知曉,兩年前嫁與甯邊侯的定安公主,此前,也生了場莫名其妙的病。
病勢洶洶來得離奇,饒是大夫經驗老到,卻也難以對症下藥。
可才過了兩天,公主竟然不藥而愈。
病中,卿钰夢到了重康。
他還是那個高頭大馬豐神俊秀的少年,翻身下馬,少年向着卿钰招招手,卿钰便朝他奔去,整個人都撲入他的懷中。
淚落下來,她聽到他說,“卿卿,我很想你。”
重康的懷抱煦暖、聲線溫軟,“很想,很想。”
“可是我已經答應你了,今生今世,不再相見。”
“下輩子,我還會再找到你的,等着我,好麼?”
有人癡傻着,魔怔着,世事倥偬裡走一遭,卻總有愛,在朝夕更替裡恒久不變。
卿钰還來不及回答,身後卻有另外一人抓住了她的肩膀,滿身的雞皮疙瘩盡數湧起,卿钰仿佛被條毒蛇陰鸷纏繞。
“卿卿,是你說,隻願意同旁人常伴身側,為旁人生兒育女?”那人笑着,“表面上裝作和我情投意合,背地裡卻和别人暗通款曲。我的卿卿可真是聰明呢。就這般地利用人麼?”
“我不會再放開你了。”最後一句話,是極端的入骨之恨。
……
“阿嚏!”龍吟打個寒顫,同時間睜開了眼。天光大亮,夢中種種,刹那如潮水退去。
耶?現在是盛夏,她怎麼,會覺得……那麼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