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人多眼雜,但凡丁點事情立刻就會流言四起、各路猜測不胫而走。重康一路強忍着沒教任何人瞧出異樣。
剛出了宮門,雪又下了起來。嗚嗚的風不停歇,像是裡頭藏着頭飲血啖肉的怪物,下一秒就要跳出來将他撕碎。
“咳……”重康無力地靠在馬背上,連着又嘔出好幾口血。
馬兒的眼睛紅紅的,它沒有停下蹄子,但又不敢疾奔,生怕因為颠簸更加刺激了它的主人。重康知道它在心疼,伸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脖子。那畜生鼻息噴薄,張着嘴“嘶嘶”地哈出好幾口氣,似乎在對他說着什麼。
多年的老夥計,早與他心靈相通。可與之相對的,十幾年了,他卻始終沒能将另外一人的心捂熱。
思及此,他輕輕地阖了眼,似乎累極睡過去。
馬兒載着他一路直奔軍營。雪天夜長,營中隻有零散的火把還稀稀落落地燃着。
“先生!”有人沖進軍醫的帳子,“先生,快去,快去看看将軍!”
一行人手忙腳亂地處理到半夜,“輕……”重康反複發着燒,整個人都糊塗了,旁人聽到,都隻當是他口齒不清的呓語。
“輕……”又來了。那聲音斷斷續續,根本無從分辨,隻是一個破碎的音節。
“輕些,輕些。還請将軍放松……”一個醫官按住他,另外一人說着話。兩人合力想把他的衣服脫下檢查,手指才湊上去,立馬就被重康五指死死扣住手腕關節。醫官擡頭看去,見重康雙眸渙散,狠狠盯着自己,臉色蒼白、神情凄厲如惡鬼。
那醫官見過大小陣仗,不曾動作,隻等重康自己松手。
見他毫無掙紮之意,重康似乎恢複了幾絲神志。原來不是……不是他心裡想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隻會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他。
于是他失了勁道,憑着本能伸手入懷,捏出一個什麼物事緊緊抓在掌中。醫官沒去細看,松口氣,三兩下将他的衣服褪去。
仔細查驗,但是……沒有傷口。将軍不是身上傷,而是心中病。這可才是最難辦。醫官搖着頭,最後隻能開具甯神降氣的方子。
心魔既生,若非解開,神醫良藥亦于事無補。
短短幾日,醫官親眼見着重康的雙鬓忽然生出白發。可……他才不過二十二歲而已啊。那日的事也未曾透出一絲風去,将軍嚴令死守,違者即刻杖斃。
終是,少年打馬長安道,一夜白頭。
而卿钰再見到重康,已是一個月後。
聖旨已下,甯邊侯來到長安,前幾日和卿钰完成了婚禮。等着夫妻二人今日進宮拜别帝後,卿钰就要随他回到封地去了。
“公主,您自小在京城長大,柏青陪您在長安多停留幾日吧。”馬車内,甯邊侯說着話,語氣是試探和讨好。柏青是他的字,甯邊侯比卿钰年長四歲,邊塞的黃沙長風沒将他養成剛強倔強的性格,倒是個溫文儒雅的謙謙君子。
“不了。”卿钰直白道。長安,她不想再留,多做停留,就是多生事端。
她知道她在躲着什麼。
“也好。”甯邊侯看見卿钰低頭心事重重的,沒有多問,“眼瞧着,也快要到宮門口了。”
話音剛落,馬車也跟着停了下來。不知車夫是見到什麼,在外面誠惶誠恐地叫聲“侯爺”,聲音發着抖。
甯邊侯掀開帷裳,見是一人正好騎馬擋在了車前。
他一眼便認出馬上的人是重康将軍,生在邊塞,自小便聽說将軍的傳奇故事,天下男兒誰不崇拜大漢最年輕的戰神?他眼神露出傾慕驚喜,還在思量着如何開口,可對方都不曾正眼瞧他,隻是穿過他的手,看進車廂裡面。
卿钰也覺得奇怪,正跟着往外看去,卻是一眼就直直撞入雙深潭無波的黑眸。
她藏在袖下的指立時緊緊扣于一處,趕忙心慌意亂地把目光收回來。
甯邊侯恭恭敬敬開了口:“柏青見過重康将軍。”
馬上的人遲遲沒有接話,甯邊侯說明來意:“柏青此番攜妻子入宮,是為拜謝帝後。”
似乎是他話語裡的某些字眼引起了重康的注意,将軍突然擡眸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刀鋒淩厲,好似刮骨削肉。
甯邊侯微微猶豫了一下,想起成婚時明明遞了帖子,但将軍當日沒有赴宴。天家密事,整個天下包括甯邊侯在内,再無旁人知曉将軍和公主之間的錯綜複雜。
卿钰坐在廂内,從始至終沒有再擡起頭來。重康默默看了一會兒,隻是見到她一隻精美的彩色衣袖,依然那樣端莊美好,卻也讓他再不能解讀出更多情緒。
男人将手中的缰繩握得死緊,停了半晌,才道:“前幾日軍中事忙、脫不開身,遺憾未能去公主的喜宴上喝杯酒。”
尋常人都會再說些恭賀的喜慶話,但他卻是就此打住,話鋒一轉道:“為表歉意,重康今日護送公主入宮。”他說着,眼神卻是死死盯着甯邊侯。
後者倒沒察覺到什麼不妥。将軍征戰沙場,态度強硬些也是必然。他隻是看了卿钰一眼,見她還是低着頭,回道:“真是謝謝将軍,有勞了。”
車前的人,終于打馬轉身,在前面帶路。
一路上,卿钰的心七上八下,眼前不由浮現出那日他猛然嘔血的情形。長安的路平直開闊,明明毫無颠簸,她一顆心卻是被不停地推搡着,搖擺不定、緊了又緊。
也不知,他這幾日究竟怎樣了……
将要下車時,卿钰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重康已經下得馬來,他也在看她。不知是否真如他所說,連日事忙以緻通宵不寐,男人的眼眶裡血絲密布。适才不察,如今,卿钰将他鬓邊突兀的白發看得清清楚楚。
胸中大恸,她張開口,有什麼話差點就要沖出喉嚨,面前卻伸過來一隻手,是甯邊侯要牽她下車。他們已是夫妻,此舉再是自然不過。
但是……重康還在幾步之外的地方,直直看着她。
卿钰閉了閉眼,隻猶豫了一瞬,新染上淡淡丹蔻的指,握住甯邊侯的手。
她與丈夫十指相扣,走過重康時,卿钰沒有再看那人,隻是微微颔着首,以無聲傳達謝意。
既是道謝,也是訣别。
重康整個人形容憔悴,曾經少年郎意氣風發的模樣已然找不見了。他立在原地目送兩人走遠,垂眸,自嘲一笑。
人世空泛,一生也不過轉瞬的無常。茶涼一晌,便已經鏡河秋早,玄鬓易霜。
三日後,公主随嫁的車辇浩浩蕩蕩,跟着甯邊侯回到封地。卿钰自小養于深宮之中,此番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一路幹嘔不止,甯邊侯對她照拂有加。
折騰許久,終于抵達。
年光如是過去。
正如天子所言,邊塞交彙處商貿流通,景緻雖與長安不同,但也另有特色。城中集市熱鬧非凡,各式膚色人流往來不絕,商人們操着梵語、希臘語、拉丁語……西域盛産美玉,卿钰今日想買些新鮮首飾,琳琅滿目卻看得眼花缭亂。
逛了一會兒,随行侍女早因摩肩擦踵和自己隔開,卿钰也被各式商品吸引住心神,正當她看得入迷時,突然,有人從身後拉住了她的手。
驚愕回望,等她看清,那人,竟是重康。
卿钰胸中霎時堆疊起百樣心思。仿佛,他們之間的相見永遠都隔着歲月——
從前,是他出征打仗,連年不歸。如今,是人事已分,兩人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遠。
重康沉默着,隻是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一步之隔,卿钰仰頭看着重康的脊背,驟然眼熱鼻酸。忽然,就很想掉淚。
習武之人神識警覺,重康聽出卿钰的鼻息急促,他回過頭去,帷帽擋住她的面容神情。隻是方才,他仍是一眼就在人潮中認出她。
頓了頓,似乎在同胸口的某種糾結拉扯權衡。他終道:“随我上車。”
他牽着她走出集市,路邊已經停了一輛馬車等候。重康遞出小臂,卿钰卻無視了這個動作,自己抓緊車沿進了車廂。重康的眼神平靜無波,沒說什麼。
心痛久了,他早就習慣了。
馬車動了起來。兩人在沉默裡對峙着,車子已經行出去一段路,相對無言,卿钰終是将帷帽取了下來。
露出她的臉。
曾經清麗稚嫩的少女,如今完全蛻變成女子最妖娆妩媚的模樣。眉眼間帶上潋滟風情,骨子裡透出活色生香。真像一壺酒,吸引人一飲再飲,根本不能顧及是否傷身。
重康注視着她,原來這就是,隻有和心愛之人鸾鳳和鳴,她才會展露出來的韻味。
此次出來尋她,并無天子诏令,他是擅自離京。事情不可暴露,稍有不慎就會被扣上頂天罪名。但重康已無暇顧及了,這些他都不講。男人嗓子幹啞,隻問了那句他想了一路的話:“公主,可願意和我走?”
話音落下,良久,卿钰都沒有回應。
見她不答,隻是始終低着頭。男人伸掌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