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迪爾今天又是訓練結束後走得最早的一個，除了出門時撞到的德布勞内，他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很多人剛坐下來擦兩把汗喝口水，就發現加迪爾已經成個漂亮而冷淡的模糊金發背影了。

“媽呀，這小子脾氣也太大了，一天到晚冷着一張臉。”有人半是開玩笑半是不滿地咋舌：“他以前也這樣嗎？”

和加迪爾同樣是今年從青訓裡升上來、關系算不上好的福登挑了挑特意剃斷的那邊眉毛，拿起一隻新襪子往腳上套，低着頭就當沒聽見，完全沒應和。他雖然和加迪爾不太對付，和對方競争意識很強，動不動一對一挑釁兩下，很有種一山不容二虎、一城塞不下兩太子的意思，但是奇怪的是他又很不喜歡别人欺負加迪爾。大部分時候會讓福登不高興的甚至算不上欺負，也許僅僅是像現在這樣，有人随便吐槽了兩句。

沒人幫加迪爾說話，畢竟除了福登以外沒人算得上和他熟，就連福登也隻是和加迪爾一起長大，稱不上他的朋友。也許有人也對漂亮新人這幅油鹽不進不合群的高冷樣有點不滿，但是更衣室人多口雜，考慮到加迪爾眼下既不上場搶風頭、又是主教練瓜迪奧拉的心肝寶貝蛋，沒人想多此一舉給自己找事。話抛在空氣中沒人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德布勞内咕嘟咕嘟灌了兩口水後說：“不說話也不一定是脾氣差，沒準人家單純不愛和你們這些當爹年紀的一起玩……”

台階有了，大夥哄笑。

被大家正議論着的加迪爾正站在超市裡買東西，試圖擺脫上班帶來的壞心情。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容易引起别人誤會和讨厭——整個青少年時期，他都是在“不合群”“臭臉”“愛裝”這種評價裡走過的。現在才十七歲就被破格提拔進一線隊顯然也不會改變什麼風評，畢竟球員們隻是年紀比他大，又不是他親爹親哥，沒有什麼照顧他的義務。

更重要的是也沒人覺得相貌出衆、家境優渥、天賦異禀的加迪爾有什麼需要人照顧的地方。大家一般自動把他的冷淡翻譯為“這小白臉長得漂亮、家裡有點錢就看不起我？目中無人！”，以及“他媽的，臭小子踢球這麼獨，真欠揍”。瓜迪奧拉現在對他夠上頭了，都會在喜愛的間隙裡煩一下加迪爾這小孩實在是太孤傲了點。

完全沒有人能想到在這幅面孔下隐藏的是一顆膽小的心。

是的，加迪爾其實既不高冷，也不傲慢，更不是什麼裝b狂魔……他隻是真的非常害怕與人交往。與人說笑、向别人提出自己的要求、讨人喜歡，對他來說都比登天還要難。他天生就性格内向，很小時就能自己和自己玩一下午，連媽媽在旁邊擺弄他的玩具都會讓他緊張想哭。他說話也很慢，組織語言能力差，說話喜歡跳詞，一急還結巴，被同齡人嘲笑過不知道多少次，和别人交往可以說是百戰百敗，永遠年輕永遠被讨厭……加迪爾對這種受傷感很恐懼，于是越發隻願意自己一個人待着。

這樣一個社恐的他，偏偏喜歡上了足球這種集體運動；不會踢重在參與玩玩也就罷了，偏偏又很有天賦，這實在很像是命運的玩笑。足球帶給了他多少沉浸式的喜悅、酣暢淋漓的體驗，足球隊的生活就帶給了他多少痛苦。光是想着明天又要回到幾十個人的團隊裡去，和每個人都近近地靠在一起換衣服說話、互相傳球配合練習，無數眼神肢體對話交流，一起吃午飯……加迪爾就感覺要喘不上氣了，幾乎要哭出來。幸好他現在是在超市，心情才稍微穩定了點，也有充足的對象可以拿來轉移注意力。

阿爾特塔今天輪休，沒去俱樂部上班，隻是待在家裡處理了一些郵件，又接了兩個來自瓜迪奧拉的電話。這是他大概兩個月以來度過的第一個小休息日，極度疲倦地一覺睡到黃昏後，面對着空空如也的冰箱，他無奈地披上了外套，拿起車鑰匙出門。購物和自己做飯也不錯，這是一種有意識地把精神從繁忙工作中抽離出來、試圖找到生活真實感和幸福感的方式。帶着這種難得閑适的情調他特意挑了大點的超市，仔仔細細地補充了很多家裡缺的物品，照着心裡的菜單選好蔬菜肉類，最後才推着一大車東西去結賬，順便在櫃台附件挑點甜品。

阿根達斯今天好像在搞試吃，顯然非常受歡迎，專屬冰櫃旁排了很長的隊。阿爾特塔匆匆掃了一眼，就推着車打算去旁邊買甜甜圈——然後他就頓住了。

兩秒後，他又折回了頭。

他果然沒看走眼，隊伍的末尾站着一個像石頭一樣凝望的小金毛，人家來排了，他在看；人家往前走了，他還在看；人家捧着冰淇淋球滿臉笑容地回頭了，他依然在看……這個漂亮的後腦勺阿爾特塔昨天才見過的。

“加迪爾？”

小金毛見鬼般扭頭，像是被人通了電一般竄了起來，仿佛地闆忽然燙腳，把他吓成了湯姆貓，他蓬松漂亮的金發甚至都炸起來了一點，表情極度驚恐，平時總是半垂着的漂亮眼睛瞪成了圓滾滾的貓咪眼，瞳孔在燈光下緊縮。他被吓得成這幅樣子，讓阿爾特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确定上面沒有貼恐怖面具。

球場外看到助教就這麼讓小球員緊張嗎？

“所以你是想買冰淇淋，但是沒法繞過人堆去拿啊。”阿爾特塔推着車站在他旁邊，小聲地說：“唔，有這種想法也挺正常的呢。”

加迪爾有點驚訝地擡頭飛快看了他一眼，然後就又把腦袋低了下去。他一方面驚訝于阿爾特塔聽懂了他含糊不清的話（加：那個……夠不到），另一方面驚訝于對方淡定的态度。

正常人不應該覺得這種事情很可笑嗎？加迪爾迷糊地想。

“你想要什麼味道的？”

“……草，草莓。”

為什麼要問這個？加迪爾下意識回答了一下，又開始擔心都快成年的男生喜歡草莓味也很可笑。他感覺無地自容，想拔腿就跑，可是阿爾特塔是助教，就這麼不明不白消失了顯然是不行的，明天在俱樂部萬一被拍着肩膀問“昨天你怎麼……”那就更死亡了。在他焦慮摳衣服袖子的功夫裡，阿爾特塔已經挂着親切的笑容擠進人堆裡和售貨員說了兩句話，然後就舉着一桶冰淇淋出來了。

“好啦。”他把冰淇淋放進加迪爾的購物車裡：“這麼大的夠嗎？我怕再買多了你會吃拉肚子……”

在這一刻，加迪爾趴在購物車的欄杆上，頂着超市炫目的白色頂燈看着下意識絮絮叨叨的阿爾特塔目瞪口呆，感覺對方簡直就是超人下凡。

他們和奇怪地熟絡了起來，最起碼從加迪爾的角度來說，這就是“熟絡”，簡直熟到讓他發燙，腦子死機——這是他人生裡第一次和誰有過公事外的交往，他們甚至有一天站在走廊上說了十句話，加迪爾上一次進行這麼長的交流還是和爸媽家庭聚餐的時候。阿爾特塔好像已經知道了他的語言困難症，但卻一點都不在意，而且總是能輕易理解加言加語，這讓加迪爾越來越願意和他說話了。

這也是他第一次能感覺到有除了家人以外的人好像很“喜歡”他。阿爾特塔看到他的時候總是早早就笑起來，漂亮溫柔的眼睛旁出現很迷人的一點點細紋。他還會擁抱他，不是粗魯随意的那種，而是戴着尾戒的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這麼近的距離下，手腕上會不經意傳來一點男士香水的味道。

雖然瓜迪奧拉其實對他也很好，但是他太忙了，不可能每天都抽出時間和他見見。每次和加迪爾說話時還總是過于認真地盯着他看，讓加迪爾緊張到腦子一片空白，半天才能點點頭。這在外人看來就是他屢屢對着自己的主教練擺出臭臉一聲不吭，聽話還神遊半天回個嗯。也多虧了瓜迪奧拉對熱戀期球員總是無限包容，才一點都不在乎加迪爾這态度，反而對他更上心了。見阿爾特塔好像能和他處得來，他就經常鼓勵助教多和加迪爾互動，既是一種幫助也是一種撐腰。

阿爾特塔哪裡都好，但最新奇也最讓加迪爾念念不忘的，是他會摸摸他的頭發。手掌壓在頭頂，微微用力，很自然地往下順，最後在脖頸那裡按一下然後松開……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加迪爾這輩子都沒體會過被人摸頭發是什麼樣的滋味，于是也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享受。盡管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完全get不到這奇怪的點，隻覺得阿爾特塔膽子忒大，太會訓野孩子了也。

阿圭羅第一次看到阿爾特塔一隻手插兜一隻手摸了加迪爾的頭時就很震驚地捂住了嘴，站在那裡說：“媽呀，加迪爾不會甩開他的手嗎……哦，忍住了。”

充滿八卦地盯着加迪爾的臉看了一會兒，發現他一副很不爽的隐忍樣（因為太舒服了所以有努力憋住），阿圭羅點點頭：“他還算知道點好歹，沒和助教鬧起來。”

“什麼嘛，在教練面前又學乖了。”有人抱怨：“看來平時不尊敬人是沒把我們看在眼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