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于是感覺自己活成了加迪爾的第二次生命,第二顆心。他竭盡全力去再現加迪爾的天賦和能量,一次又一次感到超越自己。對方越發全神貫注地在意他,像是在随着他一起奔跑和射門,為所有勝利歡呼,為所有失敗透徹地痛苦和反省。加迪爾不在乎巴薩,不在乎場上别的球員,甚至不再在乎效力十年的皇家馬德裡,他隻在乎梅西。梅西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在被加迪爾吞噬,對方面對足球時實在是太癡狂和專注了,就連瓜迪奧拉都會被吓到。背負雙重的期待、雙重的夢想乃至雙重的生命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都會是一件痛苦沉重到無以複加的事情,梅西也覺得沉重,但他并不痛苦,他隻感到歡喜。
如果這樣加迪爾就願意活下去的話,就願意笑起來的話,他做什麼都可以。被吞掉也可以。
但是在加迪爾又一次被擡上擔架的時刻,他才驚覺這種歡喜是虛假的,沉重的不隻是他一個,他的心髒終究不是加迪爾的心髒,不能替代對方去跳動。加迪爾不能也不該用另一個人的人生去替代自己的,梅西想要獨自全力托起對方全部的生命……但他不可以。
他做不到。
生命沒有足球那麼輕,沒有辦法被放在一個人的手心。
“加迪爾。”梅西把花放進花瓶裡整理好,盡量輕快地和他說:“費爾南多說他最近好像要回西班牙住一段時間,他有告訴你嗎?他肯定會來看你的……”
“謝謝你,裡奧。但是别麻煩他來了……我不想他。”加迪爾趴在窗台上閉起眼睛。
加迪爾不想念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隻想念足球,想念比賽,想到了一種近乎絕望錯亂的水平。比起三年前退役時的那種被麻醉般的、毫無恐懼地隻想赴死,現在他的感覺更接近于麻醉清醒後的劇痛和悲涼,盡管他能站着,能走路,能開車,能吃飯睡覺,能做絕大部分不刺激的工作,打點腮紅活還像個健康漂亮的正常人,可實際上他卻從來沒有這麼清醒地知道自己斷了腿躺在病床上,就這麼絕望地躺在那裡。
哪裡也去不了。
他沒有再想着死亡,于是就隻能這麼忍耐着。電視和書本裡那些被愛拯救的故事對他來說像是天方夜譚,加迪爾知道自己被愛着,但從來沒有因此而好受哪怕分毫。他閉着眼睛趴在這兒,太陽照得他的額頭發燙,讓他響起三年前的聖誕節,雷東多小心翼翼地親吻他的額頭時,熱度似乎與此無二。人類的吻和太陽的吻有多大區别呢?在加迪爾這裡是沒有的,他試圖理解其中的差異,可依然隻感受到了荒蕪。他想過會不會是還不夠親密,所以也不夠溫暖呢?于是他在槲寄生下扶着雷東多的臂彎和胸口,仰起頭親吻了他。
加迪爾靜靜地閉着眼睛,感受兩人的呼吸和嘴唇間的氣息,卻依然沒有在心中感到任何不一樣的東西,隻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羨慕:在他的指尖下,雷東多的心髒那麼熱烈有力地跳動着,突破厚厚的毛衣和大衣外套震動着他的手指。多麼健康的心——加迪爾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他冰涼的手掌順着對方的胸膛慢慢滑了下去,從衣服下擺中鑽進去,貼着顫抖的滾燙肌膚,近乎癡迷地想要離心髒貼得更近些、再近些……雷東多的呼吸粗重混亂起來,隔着衣服把他的手按在胸口,加迪爾這才如夢初醒般往後松開,把手也抽了出來。
“對不起,費爾南多。”他垂下了睫毛,有點抱歉地說:“對不起。”
雷東多沉默着站在原地平複呼吸,像是無聲地在縫補身體裡的大裂谷。過了很久,他才輕輕把加迪爾抱進了懷裡,摟着瘦削的肩膀和腰,像親吻一片雪花那樣無限輕地親吻他的額頭:“……沒關系,我愛你就夠了。”
我愛你就夠了,這就是所有人和加迪爾的關系。他會在清晨從信箱裡拆出來自勞爾或古蒂的信和禮物,平淡地讀完,把它們塞進暗無天日的櫃子裡。他會在禮拜日接到卡卡發來的福音書或者歌曲,在國家德比的日子裡親吻對方的臉頰,在對方還想說話時就已經抽離開,一年又一年地拒絕一樣的聖誕邀請。他會對着所有球員微笑、幫他們整理褲子和頭發,慷慨地張開手臂給予一個慶祝勝利或安慰失誤的擁抱,但拒絕所有私下的晚餐邀請,把所有模模糊糊的話語和眼神都看做空氣。前輩和後輩沒有區别,上司和屬下也并不不同,他端起酒瓶來為瓜迪奧拉滿杯時并不露出更多的笑,沒人能碰到他雪白纖長的指尖。加迪爾是挂在天上的,是隻能拿來看,拿來渴望,拿來迷戀,拿來流淚,拿來一廂情願地愛,不能拿來擁有的。隻有梅西是特殊的,但現在他也不再特殊了,或者說不再是唯一特殊的一個——加迪爾成為了國家隊的助教。
個人的夢想可以破滅,他還有集體的夢用來複蘇。阿根廷隊像是狼群一樣守衛着他們脆弱的、曾經的天神,守護他認真的凝視,像大狗一樣蹲在他身前,被他捧起臉龐擦掉汗水和傷口上的血。他們想要赢,為了自己,為了國家,為了父母妻子孩子和每一個同胞,為了加迪爾——為了從小到大是每一個男孩夢想的加迪爾,為了他四年前近在咫尺就能觸碰的勝利。
然而命運又一次折斷雄鷹的翅膀,終場哨聲結束時,德國人沸騰的歡呼響徹天地,梅西滿臉是淚,脫力地跪在草坪上回頭望不遠處的加迪爾。對方沒有在看他們,隻是安靜地在巴西灼熱的天氣裡裹着厚厚的外套,白得像在發光,金發被打得透亮,和十年前諾坎普通道裡的那個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區别。他扭頭凝望着大力神杯,那麼近的大力神杯。馬拉多納在高高的看台上哭得像個淚人,他和加迪爾的畫像都很多,無力地垂在死寂的阿根廷球迷看台的各個角落。
四年前他躺在手術台上錯過了一切,沒來得及看到他一球一球踢出來的決賽,四年後他看到了……可也隻是,看到了。
加迪爾在想,好多事情是不是真的是天注定呢?上一屆世界杯裡他從沒感覺那麼好過,踩在草坪上,他真的能感覺到自己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像是他的整個人生都隻是為了那個夏天而準備着——徹底地燃燒,然後熄滅和墜落,跌進黑洞裡,跌進手術室刺眼的燈光和心跳監測儀的報警音裡。
他沒有堅持到舉起金杯,于是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加迪爾沒有又一次在場邊昏倒,他的心髒在悲哀又遲緩地跳動,他聽到了這顆脆弱的心髒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隻有他能聽到的,虛弱但漫長的破碎哭嚎,像一個快要死去的嬰兒在無力地呼喚母親。在這一刻,加迪爾在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接受了命運的存在,他沒有哭,隻是看着德國隊瘋狂的、幸福的慶祝,看了很久很久才扭過頭來,張開手臂主動擁抱了大哭的球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