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實在不好意思告訴師兄,自己恐高。他露出虛情假意的燦笑,諸葛悟又将拂塵輕揚,把他化作一隻龇牙咧嘴的絨布偶,收入袖中,帶他回師門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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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雨洞天是全修真界有名的風水寶地,占地數千畝,内含礦藏秘境無數。據說洞天深處有片嵌玉湖,是一整汪金虹靈泉,二代單傳弟子、也就是白翎的師尊整日在湖上冥思。
而在天穹頂端、風雷彙聚之處,正是展月老祖的栖身所。他在雲端吐納,上千年不曾睜眼,相傳待他睜眼之日,便是飛升成聖之時。
此時日影西斜,黃昏的折雨洞天風光如畫。
諸葛悟化作劍影,俶爾回到三代弟子居室。
他們住在仙去山的山腰,廊舍環山而建,依着一株九百歲古榕。榕須垂簾,掩映了一望無際的碧濤山林,鲛燭燈長明不滅,照出疏于收拾、但隻亂不髒的廳堂。
白翎住西廂,諸葛悟住東廂,廳堂在中間。絨布偶被放出來後,在地上扭動幾步,砰然化回原形。
白翎抻了個懶腰,忽然想起什麼道:“我的盆!”
“益善盂,阿翎。那不是盆。”
諸葛悟在堂上坐了,将收入芥子袋的法器還到白翎身前,說罷沏茶,竟然真倒了一壺金虹靈泉煮上。
“盂什麼的好像要飯道具……”白翎一步分作兩步地挪過去,說,“從師尊的嵌玉湖盛的吧?真用來泡茶啊。”
“給你修煉,你會修麼?阿翎,怎麼一别七十載,與師兄生疏了。你以前沒這麼懂事。”諸葛悟面帶微笑,拾起茶筅道,“反正湖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必在意。”
“我不是在意它用不用得完。隻是師尊天天在湖上遊蕩,這算不算他的洗腳水?”白翎誠實發問。
諸葛悟:“……”
諸葛悟手上動作一停,擡起眼看着他。
白翎:“也可能是洗澡水?”
諸葛悟:“………………”
諸葛悟将沏完的茶推至他面前,溫聲道:“我不喝了,你喝。”
白翎舉手投降,道:“當我沒說。”
話雖如此,白翎已做不到毫無芥蒂地喝茶了。當着師兄的面,他不得不老實打坐,開始靜修。
煉化靈泉、内化靈氣是件細緻活兒,白翎沒耐心也不專心,本該花上數個時辰。不料他運功後,發現師兄剛才泡茶隻是表面,實則替他把靈泉煉過了,現在隻消吸收靈氣就行。
白翎不禁心生滄桑:師兄對他仍抱有期望,覺得他隻是學習态度不好,若勤加修煉,定能後來者居上。
可惜,白翎有苦難言。起初是頭發莫名分叉,不如以往順滑,後來是畏寒,爬山時裹得裡三層外三層。
種種迹象表明,他即将走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什麼雙修才能進境活命的話,他卻不可能跟諸葛悟說。以諸葛悟的性子,定會勸他大道為上,然後隔日便往仙去山塞滿美人,供他選秀。
靈氣運轉周天,白翎神思飄蕩。
說句實話,沒人想死。如果他對世間有所眷戀,當然能咬咬牙為小命獻出節操。問題就在于,兩輩子獨來獨往,他不得不遺憾地承認:
他已經活膩了。
二人互不幹擾,一個在堂前靜坐納靈,一個去廊下魂魄出竅,分神于道場的藏書閣,查閱修真界近年簡史。
天下太平已久,史書所記的,無非是何方有高人大放異彩、哪派有義士壽滿羽化。邪道魔修偶生異動,皆未翻出什麼大風浪。
估摸着白翎将靈氣吸納完了,諸葛悟回神步入堂内。
果不其然,不省心的師弟已經四仰八叉地倒在軟墊上。聽見腳步聲,他一個鯉魚打挺,藏了什麼到身後。
諸葛悟好笑地伸出手,道:“拿來。”
白翎不服氣地交上去一卷原稿。
“《論有一群牛馬師弟是什麼體驗》?”
諸葛悟看見這古怪的書名便曉得,定是自家師弟的大作。他無聊時淨寫些不入流的話本子,化名發表。道場仙友們對其不屑一顧,散修們倒是熱烈歡迎,以便滿足他們對道場生活的幻想。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白翎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書名,而是筆名。
早年為了洩憤,他化名叫“展月老祖的寶貝”,被師尊的天外飛劍毒打一頓;後來改成“夢微道君的心肝”,被師尊——也就是夢微道君本人的天外飛劍再次毒打一頓。
之後白翎慫了。
諸葛悟把稿件一翻,末頁署名“渡塵真人的祖宗”。他哈哈一聲,道:“你很快可以換新名字了。”
白翎不敢吱聲,但求他别手滑毀了自己的存稿。放在上輩子,他連男頻爽文都沒耐心看,這輩子寫點知乎體胡編亂造,卻成了唯一的娛樂手段。
不料諸葛悟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說:“我們要有三師弟了。”
白翎:“啊?”
“師祖兩百年前算出他有仙骨,欽點他入門。我此時出關,正為此事。既然阿翎希望有師弟為你洗衣做飯、掃地焚香、鋪被暖床、歌功頌德……”諸葛悟翻着翻着,不禁笑了,合起書稿還給他,道,“我們便一同下山,去接師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