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專心些,放松,再來一次深呼吸。”蘇旎聲音仍然不苟言笑,平和穩定。
氈房外忽然下起了雪,越下越大,幾乎都能聽到撲簌簌地落雪聲,合着侍衛巡防的腳步聲,将草原雪夜的甯靜碾碎。
“他……真是蘇大夫心悅之人嗎?蘇大夫可知……他手段狠厲,非常人所及?”達尼亞突然開口,不知是不是忍痛的緣故,嗓音竟有些沙啞,“在我們草原,真正的英雄是敢作敢當,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他……”
蘇旎忽然俯身在他耳畔,輕柔聲音未有變化,“他怎麼了?”
“一個心狠手辣,手上沾滿血腥之人,是不配擁有幸福的。神靈終将會懲罰這樣的人,連同他身邊的人,都會一并遭殃。”達尼亞說道後來,喘着粗氣,眼前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荒原之中,遍地的狼屍,還有他的阿史德,那是草原上獨一無二的獒狼混血,它本該是草原上的神靈一般的存在!卻被那人殘忍屠戮。
“可他剛剛用自己的内力助你療傷,你這脊柱不僅是重物擊打所緻,單純靠針灸恐怕施針一年也未必能有他一次助療的效果更好。”她忽然扳過少年下巴,貓兒似的杏眸迎上他躲閃的目光,“你所謂的英雄并不能讓你站直了,也不能治這陳年舊傷。”
達尼亞猛地後仰,身子差點不穩,她已靈巧地退開了幾步,隻餘一縷幽香在達尼亞的心間,久久不散。
“好了,你站起來走兩步再試試。”
達尼亞站起了身,依她所言走了幾步,他竟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視線比平日裡高了幾許!他轉眸震驚地看向蘇旎。
“看來療效不錯”,蘇旎抱臂站在矮幾旁,笑道:“再請他幫忙多來幾次,相信能有很大的改善,到時候等你好了,沒準兒你的頭發,脾氣性子,都能好不少。”
魏烜不知何時倚在門邊,肩頭上的雪花正簌簌融化,留下了潮濕的痕迹。
少年赤足在氈毯上來回踩踏,仍然沉溺在難以置信中。蘇旎抱臂微笑看着魏烜:“勞駕再來搭把手?我們該拔針了。”
一直到達尼亞躺上了烏瑪給他整理的矮塌上,他都不能相信蘇旎做到了阿姆十幾年未能做到的事情。阿姆為了他,哭瞎了一隻眼睛,跪求了草原上能找到的所有巫醫都無用。
他早就認命了,習慣了這樣歪扭地看人。從來不與人直視,極少與人對話,與他最親近的……曾經是阿史德。
又想到本該恨之入骨的人竟又毫不介意地出手救了他,他心緒複雜難安,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大半宿,待要入夢之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暗黑的身影。
那人身形遠遠看去就是魏烜的模樣,隻是戴着魔鬼一般的面具,一身華服是他在草原上從未見過的講究。那人教養極佳,卻聲音涼薄,“我侄兒過幾日會去草原,你若是想成為草原上人人稱頌的英雄,一血你這身體的恥辱,就想法子殺了他。”即使透過了那魔鬼一般的面具,達尼亞仍能看見他一雙陰鸷雙眼中的寒光和冷漠,與魏烜的深邃全然不同。
不是他。
“侄子?”達尼亞腦中有一瞬疑惑,“你們中原人連自己家人也不放過嗎?”
那人似乎冷笑了一聲,“你這身子如今成為這樣,難道不是親人所緻?”忽地他沉默了一瞬,“如果,你幫了我,我便告訴你,你的親生父親是誰。”說完他頗為期待地欣賞到了達尼亞臉上的震驚表情,繼而朗聲大笑起來。
達尼亞便一整夜在這樣的夢中來回,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陽早就将白雪皚皚的大地照得晶瑩剔透了,他才心事重重地起了身。
夢裡黑袍人佩玉相擊之聲猶在耳畔,那句“你親生父親是誰”如同魔咒一般不斷撞擊着他的頭皮。
氈房外由遠及近地傳來腳步聲,達尼亞迅速将皮裘的衣袍穿上身,掀簾而入的烏瑪端着銅壺的動作稍滞,腳步頓了頓,才進了帳中,将銅壺架在篝火上,“孜亞大人聽說蘇大夫有病人需要照料,特命烏瑪貼身服侍。”
說完烏瑪便擡眸盯着正碰了杯奶茶喝的蘇旎,展露了一絲罕見的笑顔,“往後蘇大夫去哪裡,我便去哪裡。蘇大夫隻管使喚我便是。”
魏烜仍然忙着熱奶茶,聞言眼皮也未擡。蘇旎口中含着奶茶,狀似無意一般,隻是垂眸“嗯嗯”,含糊了兩聲。
待蘇旎用完早飯,烏瑪便引路将蘇旎帶去了可汗所在的王帳。
今日孜亞不在,但是那白皮膚美人卻是在房中寸步不離。蘇旎曾經開口讓她們回避,那美人推說聽不懂,搖了搖頭,便笑看着她,紋絲不動。
蘇旎便轉身不再糾結于此,手起針落,很是麻利地替可汗施針。這一次施針,可汗的動靜大了許多,除了仍是出汗,竟然動了動手指頭,呼吸也平緩了許多。
用針灸治療痹症,其實十分有效,每次施針都能有顯著的療效。蘇旎心中清楚,可汗如今這樣昏沉不醒,非針力所及,心下不由得暗暗着急。不知魏烜以内力助她是否也能像治療達尼亞一樣行之有效,可如今自己在明面上,被盯得死緊,想要解毒,何其困難。
蘇旎心事重重地掀簾入帳時,魏烜正斜倚在狼皮軟榻上假寐。案幾上的油燈将他的側影投在帳布上,連呼吸頻率都透着從容。
“達尼亞呢?”她伸手撥了撥将要熄滅的炭盆,火星随着她的動作簇簇地飛揚。
“不知道。”魏烜睜眼時目光徑直掠過她肩頭,看向跟着進了氈房的烏瑪。
沉沉的目光讓侍女垂在身側的手指遽然收緊,她垂眸想了想,才開口道:“蘇大夫,可汗是什麼病?可有法子醫好?”
“痹症……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蘇旎取出針包自顧着整理,餘光瞥見烏瑪莫測的臉。
“那是不是可汗醒來,指日可待?”
“嗯,我盡力而為。”蘇旎面上不顯,卻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烏瑪,待要細看,對方已恢複低眉順目的模樣退下了。
蘇旎轉身正要開口卻看到魏烜将食指放在了唇邊,便也會意地點點頭。
二人擠到了篝火邊,蘇旎取了一根燒得半透的柴棍,将地上鋪就的氈毯掀起一角,在地上寫道:“毒,破局?”
魏烜一看便明,似乎絲毫不見他有驚訝之色,他垂眸思索片刻,便從蘇旎手中接過了木棍,寫道:“等。”
魏烜突然将人扯進懷裡,他順勢吻住她欲啟的唇。帳簾輕巧地抖動了一瞬,又恢複了平靜。
“走了?”蘇旎輕輕在魏烜耳邊問道。
魏烜垂眸看她,伸出食指像愛撫寵物一樣輕輕撫弄她臉頰上細嫩的絨毛,惹得她有些癢癢,縮了脖子就要躲開,卻被他捏住下巴攔住,薄唇又壓了上去,還在間隙間說了幾個字兒:“再等會兒。”
“今日不需要給那達尼亞施針麼?”魏烜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撐在地面,将她整個人團團攏在身前,語氣仍是溫柔和緩,手卻微微收了緊。
蘇旎都無需擡眼看他,便猜中他已是快要翻臉的意思,隻要她說出今日還要繼續施針的話。
她擡起臉來,對着他幾近媲美神明一般完美的臉龐嘻嘻一笑,“今日不用,但憑王爺吩咐。”
魏烜這才露出了久未的一笑,蘇旎便撲入他懷中,将他撲了個滿懷,兩人笑鬧成一團。
夜半時分,連綿的白色帳篷間隐有幾聲小動物的叫聲,很快又消失不聞,連巡防的侍衛都未曾回頭一探究竟。
黑暗中,兩個身影飛速地向外移動着,直至一間三連的帳篷前,悄無聲息地隐入帳簾内。
“姜茗見過靖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