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麗娅戰戰兢兢地越過遍地狼屍,來到了魏烜的身後,她小聲地念出了墓碑上所題的字,“草原之靈”。字迹筆力渾厚,即使是以劍提就,仍能看到使劍之人的風骨,卓然而立。
“隻是……”她有些猶豫,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應不應該提起這事。剛才魏烜浴血的模樣她都看到了,這樣大一群狼,前仆後繼的場面,即使她生長在草原,也從未見過。他那樣的殺氣騰騰,她也從未見過。
魏烜站起了身來,背對着古麗娅,沉默不語。
“隻是……”古麗娅上前一步,聲音更小了,有些小心翼翼地,“我剛才聽到了哨音。”
魏烜身形一頓,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不怒自威,一股寒意從心底竄上來,讓古麗娅更是怯懦了幾分,“那哨音應是馴獸用的。”
魏烜蓦然轉身看她,古麗娅一怔,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擡了指頭指向了那遠方巨物一般的山巒,“是從那裡傳來的。剛才,你一直在殺殺殺,怕是沒聽到。”
魏烜看向山巒的那邊,眸中隐有微光閃過。
“你、你要追去嗎?”古麗娅有些緊張,這種夜黑風高的時候,如果他走了,這剩下來的都是女流之輩,有個萬一,她尚且能勉力一戰,阿伊紮也能自保,他的那位嬌俏姑娘可待要如何?
“走吧。”魏烜轉身朝營地走去。
古麗娅微微一怔,又暗自松了口氣,幸好,他并不是沖動魯莽之人。
魏烜走到營地附近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腳步,“你先睡吧,我守夜”,他将劍收回了鞘,并未回頭。
古麗娅點了點頭,慢吞吞地走回首領的帳篷。她心中有些糾結,既想要留下來與他獨處,又因想到剛才他那殺神上身的模樣心中一陣膽寒。進帳篷前,她悄悄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才拉下了帳簾。
魏烜見人進去了,蹲下來用草地上的浮雪洗手,洗臉,擦去身上的血腥氣。他面容仍是繃緊的,目光冷厲,片刻後才走到篝火前,抱劍坐下。
草原的星空依舊璀璨,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一般。在那之前,他還享受着片刻的閑情逸緻,然而此刻,他隻是豎起了耳朵,不動聲色地巡視着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動靜。
如果不是古麗娅提醒,即使是他,也忽略了這群狼的襲擊多麼不正常,并非自然現象。這頭狼能锲而不舍地跟了這麼久,已屬罕見,同時還能号召草原上這麼多頭狼,那擒獲它的主人必然是草原上的人,且應是從幼時就開始馴化的獒犬和狼的混血,所以它才會有那樣茂盛的鬃毛,又身量比之普通狼大上許多。
他伸出手來靠近篝火,借着火光暖和一下被冰雪盥洗過的手。柴火發出噼啪的聲響,偶有星火迎風飄散。在灼灼火光中,他薄唇緊抿,面上似閃着晦暗不明的冷漠殺意。
不久,首領阿伊紮掀開帳簾,輕手輕腳地坐在了魏烜的下手,也伸出了手去烤火。
“草原上能如此擅長馴獸的人其實不多的。”她觑了魏烜的臉色一眼,斟酌道,“你們這兩日才進入草原腹地,但是這頭狼已經跟了許久,也就是說應該是來的路上就……可是路上得罪了什麼人?”
首領阿伊紮本來并無頭緒,這樣能馴獸的人在草原上她聽都沒聽說過。草原上馴獸多是為了捕獵或者放牧,尤其是犬類,多會用來驅趕狼群,抵抗狼群用的。而且這頭“狼”怎麼看怎麼奇怪。
魏烜淡淡“嗯”了一聲,并未多言。他微服進入草原腹地,身份不顯,卻仍有人驅使動物追蹤到此,就這麼蒙眼瞎猜也能猜得出背後的人大概會是誰。再者那驅狼之人,想來不過是聽命行事,隻要不是此刻找上門來送死,他也懶得動手了。
忽然,林地中傳來幾聲腳踩在雪地上的脆響。
阿伊紮被驚到了,站起身回頭張望。隻見林地中走出一個佝偻的身影,披着羊皮,一頭鶴發在風中揚起。他步履有些蹒跚,走近時低垂着頭,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卻悄悄地掃視着營地,目光在魏烜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迅速垂下。
待他走到近前,有些氣喘地對阿伊紮行了一禮道:“請問可以給在荒原中迷路的人一塊馕餅嗎?”
對于夤夜在荒原中行走的旅人,通常阿伊紮都是好客慷慨的,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回頭去看了魏烜,待他拿主意。
魏烜不動聲色,隻是對着阿伊紮略略點了點頭。
此番來回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那人眼中,他眨了眨泛着紅血絲的眼睛,沉默地緊盯着魏烜看了看,目光又在魏烜腰間那把雕工繁複的劍鞘上停留,直到魏烜察覺了,才迅速移開。
他垂下頭,口中不斷地言謝,又鞠躬對首領阿伊紮行了禮。
阿伊紮見他禮貌,臉上便有了暖意,起身去包袱中取出了馕餅,撕成幾塊插在了木棍上上火烤熱,又在銅壺中取了雪燒上熱水。
那人一言不發地坐在篝火邊上,低頭烤着火。
“你叫什麼名字?”阿伊紮問,目光溫和,“怎麼會這麼晚一個人在荒原中?”
“達尼亞”,那人答道,聲音低沉,帶了些不經意間的猶豫。他對着首阿伊紮似乎很是尊敬,幾乎每說一句話都會點頭或者弓腰,“本來也并不想這麼晚在荒原中的,隻是落日時已經迷了路,又不知怎的走到了這裡。如果不是遇到了你們,我、我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他雖然一頭銀發,卻長着一張膚色健康,紅潤的臉,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有着西夷人特有的長睫毛,如果不是他有着明顯扭曲的脊柱,導緻他身形佝偻,這會是一個非常秀氣俊逸的青年。
阿伊紮見他十分有禮貌,心中已對他有了好感。對所有的後輩們,她都自動自發地帶着一種責任感,像這樣孤身一人在荒原中的孩子,她指定也是要喂飽他的。
阿伊紮将熱水和烤熱的馕餅塞到了達尼亞的手中,叮囑道:“快些趁熱吃吧,可憐的孩子。不夠還有,阿伊紮這裡管飽。”
說完似乎又有些害怕魏烜會有異議一般,擡眼去窺他臉色。
魏烜提劍起了身,溫和說道:“我去休息了。有任何事情,随時叫我。”
阿伊紮笑着點點頭,目送他進了帳中。
達尼亞一直在盯着魏烜看,阿伊紮回頭見他如此,便笑着跟他聊天,“這是中原來的人,沒見過吧?”
達尼亞含糊地将馕餅塞了嘴裡,“中原人來這裡幹什麼?咱們不是還想打過去麼,搶了他們的女人和地,咱們才能過上好日子。”
阿伊紮望着跳動的篝火,頓了頓才道:“十年前,草原突發旱災,我在互市河邊見到了一群跋山涉水來的中原商人,他們用幾袋發黴的粟米,換了我們十頭牦牛的皮子。”達尼亞猛地擡起頭,她自顧繼續道,“草原人覺得‘公平’是拳頭說了算,你猜後來如何?”
“那群商人被咱們抓住剜了眼珠,綁在馬後拖死了!”達尼亞脫口而出,指尖深深陷進馕餅。
阿伊紮搖頭:“不。後來我們的可汗因幹旱發兵南下,企圖搶奪糧食和土地,中原的皇帝便封閉了整個河套的糧草互市,那年入冬後——”她忽然噤聲。
達尼亞的呼吸陡然粗重,十年前他還記得那場旱災。那年草原的大雪埋了半數的牛羊,人們嚼着凍硬的草根,連帳篷的毛氈都煮成了爛糊。
“本可以不用打仗的,隻要互市在,頂天了是價格的問題。正是因為互市經年的存在,才最終讓我們勉強熬過了旱災。”阿伊紮碾碎一截枯枝,扔進了火堆之中,發出清脆的噼啪響,“你以為是那幾袋發黴的粟米?實際上,那群中原商人種中有一位名叫熬放的,知道草原的難處,他在寒冬臘月裡自己帶了隊,送給了我們部族整整十車糧草。”
達尼亞似乎被噎了一下,擡眼莫名地看向阿伊紮,“中原人有這麼好心?”
“哈哈哈,當然!哪裡都有好人,歹人,有英雄,自然也有小人。”阿伊紮笑得爽朗,随後輕歎一聲,拍了拍達尼亞的肩膀,“年輕人,戰争帶來的不隻是榮耀,還有無盡的傷痛。我的丈夫曾參加過南征,卻再未歸來。中原人也是一樣的。”
“戰争是殘酷的,要是上了戰場,莫說草原上的兒郎們不怕死,就是姑娘們也是不怕的。可是如今尚有和平可依,應該勵精圖治才是,一味的莽撞,去搶去劫,并不是我草原雄鷹的做派。”
達尼亞聽了很不屑,撕下一口馕餅邊嚼邊含糊道,“勵精圖治是什麼,我們再努力放羊也不可能有粳米良田,也不可能有他們那樣多的金銀财寶。”
阿伊紮聽了這話也隻是笑笑,搖了搖頭。她覺得達尼亞太年輕,想法有些偏激是十分常見的,但是無傷大雅。待他吃飽,便将自己的大氅披在達尼亞的肩頭,叮囑他好好休息,她會守夜到天明。
他們的話早已傳到了魏烜的耳裡。他懷抱着蘇旎,聽着她清淺平緩的呼吸聲,心中莫名如春日裡的小溪一般,甯靜又歡欣,聽到達尼亞的話時,也并沒有被激起絲毫情緒波動。
他俯身親了親蘇旎的臉頰,隻覺得她皮膚細膩如最好的絲緞,怎麼都親不夠似的。又想到夜間那場不停歇的與狼群的厮殺,忽然竟意識到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他的肩上依靠了一個玉一樣的人兒,這份讓她不受任何傷害的責任感讓他感到真實,厚重,又欣喜。隻要能讓他夜夜目睹她能像今夜一樣的安眠,他願意赴湯蹈火,願意以身做盾,替她抵擋一切。
蘇旎似乎夢到了什麼,眼皮輕輕顫抖了起來,因被環抱得熱了,臉頰紅撲撲的,嫣紅的唇瓣努了努,才有些不服氣地喃喃說了一句“沒有啊,别瞎說”,身子往他懷裡縮了縮,便又沉入了夢想。
魏烜默默笑了起來,将她更緊地摟進懷中,閉上了眼。
翌日清晨,幾人出帳梳洗時,蘇旎渾然未知夜間發生的事情,隻陡然發現多出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蘇旎梳洗完畢,見達尼亞獨自坐在篝火旁,便笑着走到他身邊坐下,“早上好!”她的聲音溫柔像草原的晨風,眼眸清澈,像是冬日裡的暖陽。
中原姑娘的貌美達尼亞從未見過,與草原姑娘的美麗很不一樣,羊脂一般的細膩皮膚,盈白潤澤。清潤如高山上的雪蓮一般的眸子,盯着他忽閃忽閃的……
達尼亞一瞬有些被奪了聲音一般,不知該如何回應那最簡單的,脆生生的問候。可還不待他回答,就見那漂亮姑娘伸手指了指他的背,問道:“你這樣多久了?”
達尼亞被蘇旎的問題問得一愣,耳根忽地就紅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垂下頭,不自然地側了身,并不想面對着她,心下無比後悔昨夜因着自己的一念之差,沖動現身于人前。他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鸷,緊蹙了眉頭,過了許久才勉強低聲答道:“從小便是如此。”
蘇旎卻并未露出任何異樣的神色,對待諱疾忌醫的人她見了多了,男女老幼的在她眼前隻有生病了和健康的區别。語氣中便不由自主地帶了些不贊同,“你這樣拖的太久了才會至此,若是早些醫治,早就好了。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不愛惜身體?我懂些岐黃之術,你别擔心,讓我看看。”
說完便站起了身,來到達尼亞的身後,伸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背。
達尼亞如同被雷擊一般,定住了身子。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對這副扭曲的身子極其厭惡的,從來無人觸碰過他,包括他母親,甚至是他自己。可是這遊走在他背上的手指,溫暖又堅定,竟讓他心中湧現了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那一瞬間他眼中竟是盈出了淚水。
魏烜将夜間的毛氈捆好放上了馬匹,眼神卻不斷地飄向這邊。最後,他實在忍不住,雙手抱胸杵到了蘇旎面前。
“欸,你讓讓。”蘇旎輕輕将他推了開去,又從另一面去輕觸達尼亞的肩胛骨,觀察他的颌面,又溫聲請達尼亞站起來,走幾步給她看看。
魏烜抿了抿唇,搜腸刮肚好一會兒,才道:“你的針包哪兒去了?”
“嗯?”猛然被這麼一問,蘇旎有些懵,擡起頭來看了看魏烜黑着的臉,十分認真地回答:“在我身上呢。”忽然似乎後知後覺地看到了他的臉色,才接着解釋了一句道:“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陪笑的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笑成了兩枚彎彎的小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