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已經逐漸開始彌漫濃厚的火油氣味,城中的死人也越來越多了,橫七豎八地堆在縣衙的後門路邊上,身上铠甲不分陣營的全部被扒了下來,以待其他人還能再用。
這些人都是沒來得及送到她這裡就已經沒氣兒了的,屍身堆中一人眼睛都沒阖上,嘴唇也是張開的,對着她似乎還有未盡的言語,唇邊流出的血已變了顔色,看起來像是上一世裡見過的恐怖片。
可是這都是她此時此刻的現實,這些人年長的也不過三十,年少的才不過青春期,在過去一世這些人本該是事業有成或者備戰高考的時候,哪裡會有如此血腥暴力的時候?
即便她沒日沒夜的站在這裡救人,仍舊會源源不斷地給她送來死人或将死之人。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而已。
身後傳來幾聲沉穩的腳步聲,還未近前就停下了。
院中一陣沉默,蘇旎也未回頭,隻站起了身,低頭拂去衣裳上的塵土,“邢大當家的如今可得償所願了?亦或是,該提前恭喜您即将成為邢郡守?”
身後的男人輕輕一笑,“怎會知道是我?”
蘇旎轉身視線對上他的,“我診治過的人雖然不一定記得住樣貌,但是記得住症狀和傷口。在院中的傷員裡有龍門山寨的人。”
自上次一别,也是多日沒見到邢彥了,他胡子拉碴的樣子看起來也是有些潦草,沒了慣有的儒雅陰郁氣質。銀甲加身正将他健壯有力的身材包裹得緊緻,往日裡刻意掩藏的書生氣現下早已不見蹤影,鋒芒盡顯。
他的黑發高高豎起,零星幾縷搭落在臉側垂在肩頭,恰是恍眼看去正是劍眉星目的大好男兒。
邢彥聽了這句話之後似是越發開心了些,“蘇大夫果然非同一般姑娘,明察秋毫,且有膽識有魄力得很,從前當是我小瞧你了。隻是……”
他話鋒一轉,下巴微擡,眸光深沉了些,“蘇大夫先前殺掉的那位将領名為阿爾欽”,他一步一步地朝蘇旎走過去,走到她得面前,擡起他粗粝得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蘇旎本就花了不少時間平複心緒,此刻聽他又提起此事,先前那些驚悚的記憶和血腥的畫面如同放電影一般在腦中呼嘯而過,她驚得身子忍不住地顫抖起來,連邢彥留戀地撫摸着她的臉頰都忘了躲開。
“旎旎往後可莫要再膽大妄為,女子還是當居于後院之中,有男人保護才算安全。”
邢彥低沉的聲音緩緩吹進蘇旎的耳畔,如同一陣冰涼的風兒吹過她正在瑟縮的心,她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側目去看他,猛地後退了一步。
“你、你當時在?”她雙唇顫抖着問出這句話。
當時自己被扛着進了那處無人的院子,周遭根本無人,即使事後有人發現了屍體,在這兵荒馬亂的城中也沒可能認定人是她殺的。
她一路走來身上被噴灑了許多血迹,而李丹等人見了都沒顧上多問一句,邢彥卻能笃定給人是她殺的。
邢彥見她後退一步,躲開了自己的手,臉上便冷了下來,負手在背後,垂眸看她,眼中到底帶了絲譏笑,“你殺人的法子我聞所未聞,若是講出去怕不是七尺男兒都要膽寒。”
頓了頓,才正色道,“你父親我也着人查過。蘇轍,祖上三輩往上有人在隴西為官,是個頗有清名的好官兒。可是到你父親這一輩,家早就散完了,他一個走山販鹽的,如何有了你這樣的女兒?”
三言兩語之間,蘇旎就忽然冷靜了下來。不知是不是這連日來的事情給她的沖擊不小,她竟于此刻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已徹底活在了當下的時代中。而憶起往日,自己是多麼的膽小,使盡了力氣想找一處安全區龜縮期間,躲避世事。
然後躲避又有什麼用?
此一刻,聽到邢彥講述她蘇家的曆史,想到今日所為,曾經姑母立在跪着的她身前扇巴掌的景象,身後的屍堆,這些種種她竟胸中忽然湧現出了許多的勇氣和底氣。曾幾何時,蘇老爹絮叨過祖上有人當官的事情,還曾說如果家裡沒有敗落,興許她也是官家小姐一類的話。
那時候的自己隻當是笑談,官家小姐對于那時的她來說如雲中樓閣一般,她怎會懂其中蘊含的權力意義在當下世界中的重要性。
她甚至有時候都無法全然地将自己代入到蘇旎的軀殼之中,她從一縷幽魂承襲了小姑娘豆蔻年華的身體和絕佳的樣貌,亦承襲了本該是屬于她的父愛。有時候她甚至是忍不住自省的,自己何德何能?
可是不論什麼原因,她都替了走掉的十六歲少女活了過來,既然已經活了,就也要替她,替自己,活得好。
蘇旎擡頭對他笑了起來,反唇相譏,“什麼樣的女兒呢?能讀書識字,能行醫治人。家道敗落了又如何,祖宗英魂不敗,後人之中自能有如我輩者。倒是辛家,不知做了什麼孽,才有你這樣欺師滅祖,賣國求榮的叛徒。”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一字一字吐出唇瓣的,蘇旎坦然對着邢彥的視線,沒了往日裡的瑟縮和讨好,一句話幾乎将邢彥的假面僞善撕了個徹底。
興許是最後這句話徹底激怒了他,亦或是蘇旎的神态全然悖離女子該有的乖順和溫柔,那一雙善睐傳情的眸子如今閃耀着的是一種邢彥一輩子也無從獲得的光芒。
他上前一步,一把掐住了蘇旎的脖子。
邢彥自小習武,從未間斷,手上力氣奇大,内力渾厚,掐住一少女的脖子如同掐住一隻小雞仔兒的脖子一般,稍一使勁這掌中人便能斷了氣。手上觸感細膩柔軟,他還記得那日中她在他身下輾轉抵抗的模樣,身段綿軟馨香,凹凸有緻的抵在身上更是讓人難以自拔,一時竟又是激怒又是意動,雙眼泛了紅,将她掐住拽到了懷中。
“蘇旎,這一生之中忤逆過我的人皆已做了我劍下亡魂,包括那人稱隴西太子爺的李承澤。而你,我亦會讓你知曉何為夫綱!”
邢彥從來做事不論黑白,罔顧倫常,隻有他願不願意,想不想一說。所謂嫁娶禮節,于他皆是浪費時間。開心的時候,要他守一守,倒也無妨;然而此時,他隻想要看到蘇旎的臣服。
他就這麼掼着蘇旎一路從縣衙後門拽她上了馬,揚長而去。
待李丹滿縣衙找蘇旎的時候,人早就沒了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