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周穆擡眼看來,開口道,“其實這次我來,實在是有個不情之請。”
蘇禮道,“但說無妨。”
周穆放下手中筷箸,正色道,“蘇大夫實在是有才之人,這次的事情若不是蘇大夫親自送了那些賬簿到我手中,自然是絕無可能将這埵城肅清的。
是以,我想請蘇大夫去縣衙領了主簿之職。”
蘇禮聞言一怔,她擡眸看向周穆,見他神色坦蕩,不似在開玩笑。
要說起來,這個職位當然是非常有吸引力了。就相當于有了官身,但是又非朝廷任命,無需考公,薪資還穩定。
小小埵城的主簿,想來她都很有些忍不住的開心。隻是……
她忍不住撫摸了下自己嘴邊的短須,神色間多了些疑慮和猶豫。她的真身如今十分的不穩定,如若知道的人多起來,風險也是着實不可控。
最為保險的日子,還是安生行醫治病,不惹人耳目。
她臉上的深情變化,一錯不錯地落在了周穆眼中。
周穆面露一笑,“蘇大夫不必顧慮太多,如今縣衙上下百廢待興,人手亦是不足。我又初來乍到,實是用人之時。
待縣衙步入正軌,蘇大夫可自行決定留去。不論蘇大夫如何決定,穆仰慕蘇大夫的才情,縣衙之中都會留有你的位置。”
蘇禮聞言,心中不由得震動,此人不論所言是真是假,着實行事言談叫人如沐春風,乃是個收買人心的高手啊。
她暗暗歎了口氣,雙手舉杯道,“如此,蘇某亦不便再推三阻四的了。某以茶代酒,敬周穆兄一杯,恭賀你覆職履新,在這埵城一展宏圖!”
以蘇禮短短兩世為人的經驗裡,亦是看得出來,這位周穆深得聖心。如今雖然從刺史降為一方縣令,瞧着從職位上是貶了,實際上這才會是他一路青雲的起點。
既然遞了橄榄枝來,她也是沒有不接的道理了。
飯後蘇禮回了懷仁堂,将即将履職去做主簿一事禀告了師父章聖祥。
彼時,章聖祥坐在院中正在如常小酌,聞言一時有些複雜,心中即是高興亦是有些惋惜。他隻覺得這小徒兒十分的聰穎,于醫術上又甚是有天賦,如此這麼就不做了,着實太可惜。
蘇禮連連擺手道,“并不是往後不做了,而是周穆新官上任,又是初來乍到,我去幫把手而已。”
賀蘭山如今也是恢複了往日的習慣,平日裡歇在懷仁堂的廂房中,逢休沐才歸家。此時已是聽說了,面上輕笑一聲道,“他一個當官兒的,從天子腳下親派到了這邊陲之地做刺史,又接了縣令一職,憑什麼需要你幫襯?”
蘇禮怔怔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應才是。這裡面許多的細節,她還從來沒機會跟賀蘭山說的那麼詳細,是以賀蘭山以為她也不過就是請了縣衙内的諸人喝酒吃飯,塞些銀錢而已。
最終他能被放出來,乃是那位來了埵城的大官兒,親自審理查辦的,是以案子進展才會如此神速,幾日間便翻天覆地。
現下再去解釋那許多也沒什麼意義,蘇禮想,更何況賀蘭山本就是被自己牽連進去的。想到最後,她嘴唇動了動,卻一句也沒說出口。
章聖祥見賀蘭山的樣子,知道他定是又鑽了牛角尖,手指着他教訓道,“你還不長心,現下這院子裡的人,包括你老娘,就是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親友了。
你倒是好,不分是非黑白,不分親疏,我看你讀的書,知的理都去了狗肚子裡了!”
賀蘭山見章聖祥鮮有的怒氣模樣,也是不敢反駁,低垂了頭,梗着脖子,雖未說話仍是不服氣的樣子。
章聖祥知道自己一向是勸不住這大徒兒,忍不住仍是苦口婆心道,“你在獄中可曾受什麼苦?如今你師弟能去縣衙任職,将來對我們都是個幫襯。不然,你有什麼能去到人家新人縣令面前,能說的上話?”
賀蘭山心知章聖祥說的不錯,但是仍然反駁道,“我等庶民,有什麼需要到縣官面前去說話的?”
章聖祥一聽立時就更加生怒,霍地站起身來,“你那蘇家姑娘至今下落不明,她冤不冤?你呢?平白被抓去了牢獄之中走了一遭,你冤不冤?!
如果不是你師弟日夜奔走,擔着風險将賬簿親自送去給新任的縣官,哪裡有你放出來的時候!”
說完仍然氣喘籲籲。
蘇禮默然一陣,才輕聲說道,“主簿一事我已應承下來,必是會去的。到時候,如若他不需要我幫忙了,我再重新執醫。”
章聖祥瞧着她的模樣,歎了口氣,在藤椅上坐了下來,不想搭理賀蘭山的模樣,嘬了口酒,慢悠悠地說道,“我老咯!你自去奔前程,師父心甚慰。我看那周穆非池中物,将來必不會久留埵城,到時候你再回來執醫,我将這懷仁堂留于你。”
此言一出,賀蘭山立時瞪大了眼,口張了又張,卻說不出話來,最後隻聲音略略發了抖地低低喊了一聲“師父!”
章聖祥接着說道,“唯有一個要求,你這師兄就在這懷仁堂裡幫着打理,如今做着什麼,以後還做什麼。你多多看顧于他。”
說着擡頭看她,“可否?”
蘇禮見他似是交代後事的樣子,心下不由得酸澀,跪了下來,扶住他的藤椅輕聲道,“師父身體尚康健,還能行醫百年,懷仁堂自還有你的。照拂師兄一事,師父更加不必擔心,自是會的。萬莫要再提将懷仁堂給我這種話,懷仁堂是您一生心血。”
賀蘭山站着看他們師徒二人說話的模樣,心中亦是難言地複雜。不知從何時起,師父跟這新來的徒兒就越發的親近了,他二人對醫術的研究與執着,對人對事的看法都有一些他怎麼看也看不懂,怎麼想參與也參與不進去的壁壘。
他站了幾許,猛地轉身,自回去了廂房。
如此過去了将近半月,直到周穆上任了七八日,她才整理了衣冠,匆匆前去了縣衙覆任。
主簿一職她還不太清楚具體做些什麼,是以報了姓名之後,便被領去了周穆書房外等候。
周穆似在與人議事,初來上任,想來極是繁忙的,蘇禮安然在廊下站立,仰頭看了看這縣衙頂上的天空。
時以入夏,天空高闊,晴朗無雲,偶有蟬鳴擾耳,她的思緒也就不由自主地飛了遠去。她還未去過很多地方,比如涼州,不知那裡是何樣的天氣,又有些什麼草藥?
對在地圖上似乎是甘肅一代?
不知……王爺是否回了涼州,一切可都還好。埵城的一切大約就如白駒過隙一般,會被忘掉吧。
忽地耳邊傳來書房裡的談話聲,漸行漸近,隻見來人一把掀開幕簾,從書房中踏出,又回身向周穆行了禮。經過蘇禮時,擡頭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而出。
周穆在門邊恰看到了蘇禮,急忙告了歉,請她入了書房。
二人寒暄一番,周穆将主簿的手印與信證交予了她手上。這才坐在書案前,拿起一封信遞與了蘇禮。
蘇禮一怔,本以為主簿一職與文書相關,應不會太忙,不想這麼快就有活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