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師徒三人在懷仁堂中草草吃過飯,賀蘭山便借口歸家,告假了兩日。章聖祥自是知道他必要外出走動才甘心,但是我等平頭百姓,幫不幫得上倒是未見得了,隻得開口勸解兩句就放他去了。
“唉,這事兒恐怕旁人難得插上手。”章聖祥見人走遠了,院中隻剩了蘇禮,遂端起桌上小酒杯嘬了一口歎道。
院中除了他們師徒三人吃飯的石桌石凳,便還有他閑時用來曬太陽的搖椅一把,桌邊搭了個葡萄架子,現如今葉苗還将出未出的時候,隻有秃噜的枝蔓爬滿了架子。
桌上一點油燈,蘇禮盯着那火苗簇簇,心中卻如打翻了油鍋般煎熬。
蔣炎,必是與此人有關。
可這名字從未聽過,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翻來覆去這一世見過的人就那些,她怎麼也想不通,此中定是有什麼誤會。
她猛一擡頭,雙眼盯着章聖祥,眼中盈盈火苗跳動,那仗勢吓了章聖祥一跳,剛飲下的酒液卡在喉嚨處,不上不下。
“師父,敢問這隴西的太守這麼些年是個公正的好官兒嗎?”
果然,開口問的就是不能說的話。
章聖祥上手拍了拍自己胸口,好容易咽下了那口酒液,才喘口氣告誡道:“這可不是我等老百姓能胡咧咧的話啊,你可當心點兒。被人聽了去,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眼見着小徒兒一臉愁容的模樣,章聖祥皺着眉頭啧了一聲,隻得彎了腰湊近了桌子,食指輕輕點了點桌面,看着她悄聲說道:“這話隻能在這裡說,出了這門兒,就沒這事兒。”
蘇禮連忙點了點下颌。
“想當年自益州被收複之後,這七年時間百姓的确是休養生息了的。你我今日能吃飽穿暖,自也是有這隴西太守的一份功勞。”
他拿起酒壺,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舉起來示意蘇禮也喝一點,卻見她搖了搖頭,才端起酒杯又嘬了一口。
酒液綿厚甘醇,很是适口,蘇禮見着師父眯着眼半晌也沒有後話。
隔了好大一會兒,似那股酒勁兒下去了,才見他睜了眼繼續道:“隻是啊,這隴西的安居樂業卻不全是太守的功勞。要真的說起來,當歸功于這位涼益二州的大将軍。”
“這一位的來頭,那可是大了去了。少年将軍,又是今上的親侄子,大大小小的軍功是數也數不清,外能禦敵,内能平亂,不僅襲爵還封了靖遠親王。有他震在此地,往返涼益二州,這涼州屯兵五萬,益州軍有八萬之多,又自領親兵三萬有餘,才算平衡各方郡守的勢力,而百姓無需憂煩戰亂咯!”
這話蘇禮倒是也曾聽聞過,畢竟這一世的太平日子并不是很久遠的事情,新帝登基也才八年時間,益州是在新帝登基後的一年内緊密鑼鼓打下來的。
那一年裡攘外安内,很是打了幾場大仗,隴西郡地處邊陲又在涼益二州交界處。百姓們被折磨得有田也無人耕種,無糧可吃的地步。
可這也是扯遠了,那麼大的官兒哪裡管得了她的冤屈呢?
章聖祥酒後好眠,待安頓他睡下後,蘇禮心中煩惱,自顧去了街上。
街上隻有掬春院那條街上還有人流,蘇禮順着街道不知不覺間溜達去了縣衙府門前。
這會兒也沒人圍觀了,無人打擾她,倒是可以仔細讀一讀上面到底寫她犯了什麼事。
不出她意料,用詞甚是模糊。
隻說了命案,讓見過她的人提供線索。以她多年閱讀理解的能力,官方用詞慣來嚴謹,如若是實證,必會提到“證據确鑿”一類,而通緝令上并無此嚴厲辭藻,也就是說證據或許未見得查實了。
再來,那幅畫像,着實看着與别的通緝令不同,連她左眼上眉下有一小顆痣都點在了上頭,實在是過于精細了。
這份描摹畫像的功底,不像是通緝令上應有的,倒像是人物工筆畫……想到此處,她倒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躺倒在床上的男人。
倒是看着莫名聯想到跟他有關,這世上能将她畫的如此精細的人,屈指可數啊。
“幹什麼呢!”
平空一聲爆喝,吓了蘇禮好大一跳,擡眼看過去,隻見一衙役快步行來,手正指着她。
這衙役姓彭,名伍,恰好今日輪值守夜。
蘇禮急忙雙手抱拳行禮道:“官爺,小生吃了酒正散步醒酒,無意間行來此處,見這畫像甚是精妙,不由得駐足……觀賞了一下。”
彭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個窮酸書生麼,倒是笑了起來。氣勢不再劍拔弩張的,跟她站到了一處,也看向那張貼的畫像點頭贊同:“是吧,倒是個美人兒。”
頓了會補了句,“可惜了,是個蛇蠍美人。”
蘇禮眨了眨眼,從胸口摸出點碎銀子捏在手中,肩膀輕靠向那衙役,以身為遮擋将手中碎銀極其絲滑地遞入了那衙役手中,輕言道:“請您閑時喝點兒小酒。”
彭伍眼中看着那畫像,目不斜視,手中捏着銀子暗下裡數了數,臉上立時露出滿意之色,擡手搭上了蘇禮瘦削的肩膀,覺得她很是上道。
“這……蛇蠍美人,犯了什麼案子?”蘇禮趁機問道。
彭伍将碎銀揣進懷中,四下看了一眼,見夜深無人,低頭湊近蘇禮肩膀道:“聽說是埋了屍首在自己小院中,被人抓了個現行,如今人證已有。”
蘇禮聞言,狠狠摁下心中的震驚,面上不敢顯露又問道:“怎會有人證?這姑娘瞧着年紀不大,竟如此膽大……狠毒?”
彭伍聞言搖了搖頭,又上下睇了她一眼,才咧開嘴笑着指着她道:“你好這一口啊?那掬春院裡的嬌軟娘子不好麼?”
“哈哈”,蘇禮幹笑兩聲知他開始顧左右而言他,自知再多問容易惹他生疑,閑扯幾句,抱拳告了辭,返回到懷仁堂自是徹夜未眠。
翌日清晨,她頂着兩個黑眼圈出來時驚到了章聖祥,隻覺得自己兩個徒兒最近都很不在狀态。
不想大清早的,門前來了一輛馬車,車窗邊雕紋繁複,車簾卻密封得嚴實,瞧不出哪裡派來的。
章聖祥聽聞車馬聲迎了出來,見前頭騎馬之人甚是年輕,腰下懸挂一柄青色長劍,面色甚急,還未下馬就吆喝道:“懷仁堂中擅針的那位大夫可在?”
蘇禮剛好在堂中擦拭窗台,她是親眼見着安仁騎馬到了門前的,見他這着急忙慌的,不知又是何事。
章聖祥一怔,擅……針的大夫?一時之間章聖祥和站在櫃台後的賀蘭山均無言地看向蘇禮。
安仁一見便知這位手中拿着抹布的小胡子書生便是李承澤提到的“擅針”的大夫了,他說這人新入城,已經小有名頭,一手銀針頗有些好評。
他上前一把将蘇禮手中的抹布放下,拽着她的手腕便往門外走,推推搡搡地就将她送進了馬車内。
蘇禮有些慌張,坐在車内見車簾四閉,也是有些預感不好,問了句:“敢問這位爺是哪位有何急症?”
章聖祥拿着蘇禮的針包追了出來,“針包!針包别忘了!”
蘇禮掀開車簾雙手接了過來,果然是自己剛打好的針,向師父點了點頭,不待他二人說上話,馬車就急急啟動。
馬車行進速度極快,蘇禮在其中坐不穩當,伸手抓住左右窗棱,又忍不住問了一句:“敢問這位爺是哪位有何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