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跌跌撞撞,始終難以支撐,身如小山一般砰然倒下。
在失去意識前,耳邊響起一聲細細地驚呼:“荷裡……蟹!”
————————————————————
雨方歇去,天邊亮起了一抹魚白,山間缭繞了層白霧。巒峰連綿,高大巍峨,望去令人生畏。
山下村裡的人們起的早,山頂上還挂着個發白的月牙,村裡就如滾了的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啟窗的咿呀聲,掃灑聲,孩童咿咿呀呀的哭聲,東家嘩啦一聲潑了盆水,西邊又傳來犬吠,招來幾聲呵斥。
離山腳最近的小院後門有塊空地,長了些雜草,應是有些時日沒人打理了。
院中一棵歪脖子棗樹,倚着牆長得倒是高大,看着有些年歲了,經過這春日裡的第一場雷雨,一夜之間抽出了新芽,枝桠挂着露珠,看着喜人。
棗樹下搭了個草棚,棚下壘着竈台。院牆舊得灰撲撲的,四角下的粗石地蔓延着青苔。院當中一張圓形石桌,圍着石桌三兩個高矮不一的石凳。
迎面居中的正堂稍大,左右各有東西兩間廂房,門窗看着早該修繕了,像昨夜那樣的大雨,屋中必是要漏雨的。
西廂門吱呀一聲拉了開來,一雙暗青色素鞋踏了出門,茶色的布衣襦裙跟着身子漂亮地一旋,門又利落地關上了。
蘇旎緊着幾步走進小院,足下的茶色裙擺旋轉,像是一朵初初綻放的梨花。
想到前幾日的驚魂之夜,自己險些就将命交代在了山裡。
托了裡面躺着的男人的福,雖然差點被他牽連緻死,但又得救于他,是以她才費了就牛二五之力拖着身重劇毒的他回家醫治。
隻希望他能盡快好起來,這樣也就兩不相欠了。
那夜的殺手勒在她脖頸上冰冷的指頭,似乎還時不時會閃現在腦海中,還有這人藏于幽暗之中沉默的雙眸……自己一條性命被人拿捏于他人一念之間的感受還是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裡草民的人權往往是會向着很多其他東西退讓的,當然并不是順理成章地,隻是作為弱者的無能為力。
所以蘇旎想,一定要盡量離這些人遠一些,避免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之下就成為了犧牲品。
她所熟識的世界本來不是這樣的,她還記得來這裡前正在醫院值夜班。
針灸科裡夜班平時也不太忙,抱着師傅給的一本針灸古籍苦讀了大半夜,誰知下班路上被酒駕的貨車司機撞了。
那時的世界,這貨車司機是有責任可追究的。
可是待她再一睜眼,看到的便是一身布衣的蘇老爹殷切的眼神。
趕集村裡的蘇家,蘇母早年間跟人跑了,再也沒回來過。蘇父愛女,遠近聞名,父女倆相依為命,過了十幾年的清貧日子。
最初的時日她也誠惶誠恐,奔三的年紀穿越成豆蔻少女,行為舉止漏洞百出,仗着父親愛寵,從未疑她,倒是過了一段緊巴巴而又父慈女孝的溫馨日子。
以前的蘇旎一手繡工極其出衆,繡出的圖案栩栩如生,花團錦簇。她繡的帕子,裙裳賣去埵城,賺錢補貼家用。家裡她之前繡下的帕子,被褥,如今也都被整整齊齊收進了櫃子。
可現在的蘇旎,繡活會不了一點。
她識字,會看診,能紮針,識得草藥,乃至如何将草藥制成藥也是通曉的。蘇老爹發現自己的女兒會辨認草藥時,一句也沒問過。隻是摸了摸她的秀發,點頭連聲道,“我兒是有大造化的。”
蘇父一生靠走山養家。所謂走山就是将山這頭的貨物,也無非是些尋常細軟,精細之物賣去山的另一頭。
幾十年如一日,給他落下了沉疴,再想要醫治時早已無力回天,她來之後蘇老爹鮮少再去走過山,兩人清貧但是甯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
年下裡剛辦完的喪事,家中因失了生活來源早已一貧如洗,如今她更是六親無靠,孑然一身守着個小院一天吃不上三頓都是常有的。
院中鋪曬着蘇旎從山中采下的藥材,這些都是蘇旎準備曬好拿去城中賣掉的。
蘇旎坐在竈台邊上,腦中想着有的沒的,嘴裡啃着一個冷了的玉米饅頭,慢慢還咂摸出了點甜味兒。
“砰砰砰!”
清晨的小院木門被敲得震天響,門框咿咿呀呀地抗議着,再不要一會兒,全村的人怕不是都要跟着來瞧熱鬧了。
敲門聲不絕,蘇旎放下啃了一半的饅頭,幾步跑去院門穿過門縫往外瞧。
“關關,我是你姑母呀!”
門外站着些人,當中一個矮胖婦人,嗓門兒敞亮。
關關是她乳名,取自春鳥嬌關關,春風醉旎旎。蘇老爹說這名字原是鎮守邊關的将軍,開春時路過村子,恰逢她出生,給取了名字。
未等她反應,一股巨大外力迎面一推,她仰臉堪堪避過,躲得算及時,一把扶住了破舊的木門。
門外幾人不由分說地大開了院門,其中兩人做仆婦打扮,簇擁着打頭一位婦人站在堂屋前。
身後幾個小厮打扮的人擡了幾大箱東西,魚貫進了小院,将箱子擱在了院中。
打頭的婦人年約四十多,矮胖還臉黑,皮膚粗糙,一身褐色布衣裙,水桶般的腰身生生給勒出了個肉痕來。稀疏的頭發緊緊貼着頭皮,被頭油束得一絲不苟,小小一顆腦袋上插着五六根玉簪,皆是埵城裡的普通工藝,數目繁多,額前腦後地看着怪累贅。
她立在堂前,四下打量,兩仆婦分立了左右,架勢很是足,好似這裡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