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家族為了保護我們的良苦用心,也始終銘記身為神眷者生來必須背負的責任。
我前半生一直在為了家族,為了人類,為了大義,可當醫生說我僅剩五年陽壽時,我忽然貪心地想為自己活一次,我舍不得他們。
懇請家族允許我自私這一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罪孽深重的雲冉絕筆。】
雲殊意也還記得,他在看完這封信後,家主問他的問題,“小意,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理?”
十歲的他站在書房裡,捧着幾乎有他臉大的信紙,看了一遍又一遍。
窗外飄着大雪,他每呼出一口氣,都會在頃刻間化作白霧。
他突然想起去年過年,雲冉偷偷帶他溜出城,在雪地裡堆了四個歪歪扭扭的雪人。
“這是小意,這是雲阿姨。”
“雲阿姨,這兩個雪人是誰?”
“這是……雲阿姨的愛人,和孩子。”
他摘下自己的圍巾,小心地圍在最小的那個雪人脖子上。
雲冉笑得很開心,就算鼻尖凍得通紅,她也倔強地不願意回去,她看着漫天大雪,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眼中滿是向往。
“小意,雪,真自由啊。”
“小意?”家主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他仰頭,看見家主威嚴的臉,聽見家主用平淡的語氣問他:“知道神眷者和普通人結合,會有什麼後果嗎?”
“血脈不純會造成後代的血脈力量削弱。”他将信紙折好拿在手中,機械地背誦着家規,“長此以往,神眷者将不複存在,人類也将不複存在。”
家主又在用那雙毫無波瀾的眸子審視着他。
“我……”年幼的他不善于處理家族事務,隻覺得拿在手中的信紙燙手,“我覺得……”
“雲阿姨抽的血,已經夠多了。”
上方的視線陡然鋒利起來,比屋檐落下的冰錐還要凍人。
他頂着壓力,繼續道:“雲阿姨是近五年來催生聖花最多的族人,去年邊境暴亂,她更是放血救人直到昏迷。”
“為什麼連五年都不能……”
“因為她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家主的手杖重重敲在地闆上,沉聲打斷他,“她生來便是神眷者,她這一生,我們這一生,注定舍棄很多很多的東西。”
窗外暮雪紛飛,厚重的大雪幾乎要将書房湮沒。
今年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
他怔怔看着手中的信。
很多年後,當長大的雲殊意提出放棄衛星城時,忽然想起這個雪夜黃昏。
他突然想通了:神眷者的一生,就是不斷學會把“舍不得”變成“舍”的過程。
隻是十歲那年,他什麼都還不懂。
他隻知道,再也不會有人帶他偷偷去看城外的雪,帶他堆雪人了。
又有一個家人要離他而去了,或許這一别就是永遠。
“用我的血,換雲阿姨五年自由。”他第一次忤逆了家主的意願。
家主沉默了很久。
最終他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小意,你太容易心軟了。”
夜色完全籠罩書房時,他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我會成為合格的繼承人。”
二十年過去,他确實成為了合格的繼承人。
冷血、理智、殺伐決斷,甚至成為了别人口中的理性暴君。
他也舍棄了一切,舍棄了屬于自己的私人時間,快樂與閑暇,心軟與天真,他把自己鍛造成一柄完美的刀,刀鋒所向,皆是雲家利益。
他終于學會了“舍”。
指腹輕輕撫過《維襄大陸通史》燙金的标題,雲殊意心中感慨萬千。
他最後一次心軟放走的人,原來這一路上救了這麼多人。
那個說着要為了自己自私一次的女子,最終還是在異鄉燃燒殆盡,用所剩無幾的生命救了一個又一個陌生人。
罪孽深重的,從來都不是你。
你對得起任何人。
望着窗外的夜色,雲殊意突然生出了和吳鑫一樣的愁緒。
到底哪一天,苦難才會結束?
《維襄大陸通史》扉頁:
“當黑霧吞噬白晝,
當暗夜吞噬群星。
當太陽墜落永夜,
當金焰焚盡生命——”
“願我等後輩,
得見真正黎明。”
——編者·黎明
成書于暗夜1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