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忠臨若是在場,一定會對列風這樣的反應習以為常,并熟稔地提醒索棘兒别再說下去。
索棘兒固執地繼續說道:“這隻能說明小鈴铛已經遭遇不測。”
列風眉頭緊皺,眼裡隐有怒意:“不會。她說過會等我回來。”
索棘兒毫不退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不會以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
列風怒極反笑:“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她遭遇不測?”
索棘兒反問:“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她還活着?”
好家夥,這場争論看起來無解了。
列風:“直覺。”
索棘兒:“常理。”
索棘兒歎口氣,說道:“三年了,你遍尋不獲。若她還在世,又為何不前來找你?她既鐘情于你,得知你凱旋歸來,自當心中歡喜。即便遷居他處,她亦會想方設法來尋你呀。”
列風說道:“三年了,她沒來找我,想必她有苦衷。她不來,我便去。我始終堅信有一天,我能找到她。”
沉默片刻,列風堅定地說道:“海枯石爛,此志不渝。”
房間内一片安靜。
許久,索棘兒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将軍,我要休息了。”
說完轉身躺下,裹緊了棉被。
好冷。身體冷,心裡……也冷。
列風看着索棘兒倔強的後腦勺,沉默地站起來,轉身離開前說道:“郡主,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會有結果的。”
索棘兒應激似地捂住雙耳。
着實油鹽不進。
列風無奈搖頭,離開了索棘兒卧室。
*
然而索棘兒這麼一生病,列風回彩雲關的行程不可避免地被擱置了。
皇太後的心頭肉,國主最寵愛的小郡主,鎮國侯最疼愛的外孫女,高燒不退,病病怏怏。
一連幾天,将軍府裡人來人往,客人絡繹不絕。禦醫、宮裡派來送名貴藥品補品的侍者,甚至于鎮國侯親臨,可把福伯、楊大嫂和列忠臨給忙壞了。
這一年到頭的,将軍府可沒來過這麼多貴客呀。
真真個皇室嬌花。落水着個涼,就能高燒好幾天。宮裡和鎮國侯府,像發生了地震似的,一個個擔心得要命。
将軍府的人何曾見過感個冒發個燒這種陣仗的。不由乍舌。
更讓人匪夷所思的,國主竟因此事推遲了列風返回彩雲關的日期。
理由有二。一來彩雲關近來非常太平,與蔚海國連民衆間的小摩擦都沒有。主帥不必急于回去。二來,也是最主要的,永樂郡主病了,高燒不退。身為新婚夫君,應當把愛妻照顧好。
于是乎列風逼于無奈,隻好接受國主的安排,押後返程時間。
将軍府其他人不明白,但翠翠心裡門兒清。大家都被那次郡主重傷弄怕了,如今但凡郡主身體稍有不适,衆人便風聲鶴唳,緊張兮兮。
其實在那次受傷之前,小郡主這點子感冒發燒,不出三天便會滿血複活。這次怎麼就拖了這麼長時間,莫非真的是之前那次重傷落下了病根子?
翠翠心裡也跟着吊了起來。
“喲,小妮子,怎麼一臉愁容?”
翠翠被調侃得回過神來,隻見小郡主頂着略顯蒼白的臉,正樂呵呵地看着自己。
“郡主,我快擔心死了。你真是沒心沒肺。”翠翠嗔怪。
索棘兒咳嗽了幾聲,笑道:“無妨。沒幾天就能好起來。”
想了想,索棘兒問道:“安排的事,可都辦妥了?”
翠翠拍着胸脯道:“當然。我辦事,請郡主放心!”
*
列風書房内。
“什麼?”列風猛地從書桌後站起來,椅子差點被掀翻。
列忠臨揉揉鼻頭說道:“将軍,莫激動。”
列風道:“他們在哪兒,這就帶我去見他們。”
列忠臨嘻嘻笑道:“屬下就知道将軍急于相見。已經請兩老來府上了,正在前廳等候呢。”
列風點頭,快步往前廳走去。
*
列風剛一踏進會客廳,屋裡兩人立馬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俯首道:“草民牛福财、民婦牛氏拜見列将軍。”
列風屈膝扶起兩位客人,說道:“二位不必多禮。”
列風認真打量眼前兩位客人。自稱牛福财的男人,約摸六十出頭,一身古銅色的黝黑皮膚,生得十分精瘦。女人牛氏,是牛福财的妻子,瘦瘦小小的,也許沒見過什麼達官貴人,此刻有些膽怯瑟縮。
列忠臨笑容親切,對兩位客人說道:“牛大叔、牛大嬸,這位便是列将軍。咱們有些當年的事情,想問問二位。”
牛福财與牛氏低眉順眼,連連點頭:“明白。将軍您盡管問,我們夫婦二人知道的,肯定不會有半點欺瞞。”
話音落下,卻見列風沉默地端詳這夫婦二人,眉頭微皺,似乎在回憶什麼。
良久列風才問道:“二位果真是半月坡牛家村的牛大叔牛大嬸?”
牛福财與牛氏對視一眼,露出些許疑惑,回答道:“草民與妻子早年間确實居住在半月坡牛家村。後來戰火波及,這才舉家南下,投靠都城一家遠房親戚。”
“想來三年過去,不知道牛家村如今成了什麼樣咯。”牛福财說着不禁有點唏噓傷感。
列忠臨問道:“沒回去看看?”
牛福财搖頭:“都城離半月坡太遠。我們夫婦二人如今經營個早點鋪子,抽不開身,手停口停。回去一趟需要很多盤纏,就一直沒回去。”
此時列風威嚴地盯着牛福财的眼睛,說道:“大叔,你可好好想清楚了。你認識我麼?”
牛福财點頭如搗蒜:“認識啊。當然認識。三年前,您受了重傷,在咱們牛家村休養過一段時間。”
說着用手肘拱了拱身邊的妻子,牛氏也連忙道:“對對對,您不就是那位受傷的将軍麼?”
列風嚴肅地看着這對夫妻,将他們的眼神情态一一看在眼裡。
“我當時怎麼受的傷?”列風問道。
牛福财結巴道:“打仗吧,估計在戰場上受的傷。”
牛氏補充道:“我們看到你的時候,已經受傷了。傷得還挺重。”
列風:“你們怎麼發現我的?”
牛福财與妻子又對視一眼,說道:“不是我們發現的你。”
聞言列風:“哦?”
牛福财繼續說道:“是牛亞貴。我記得……啊對,沒錯,您一直住他家療傷嘛。對吧,老婆。”
牛氏點頭:“對對,就是牛亞貴他們家。”
列風沉吟道:“牛……亞貴……”
牛福财繼續說道:“亞貴呢,在咱們村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了。當年戰亂,大家窮得叮當響,他還常常樂于助人。”
牛氏也補充道:“難得的是亞貴他老婆,一點怨言沒有。亞貴做啥,她都樂呵呵地支持。”
列風心裡大緻明白了。牛家村基本上都姓牛,此牛大叔牛大嬸,非彼牛大叔牛大嬸。
但既然同村,想必能知道些消息。
遂問道:“兩位可知道,牛亞貴家如今遷居何處?”
聞言夫婦二人雙雙低頭歎氣,牛氏更是慢慢紅了眼。
看這夫婦二人的反應,列風和列忠臨不禁心裡一緊。
牛福财緩緩說道:“你說,亞貴和他老婆幫了這麼多人,做了這麼多好事,老天爺怎麼就不開開眼呢。”
此話一出,牛氏更是淚如雨下。
牛福财回憶道:“那年蔚海軍進村燒殺搶掠。亞貴和他老婆被賊人發現,他倆都是硬骨頭,不肯屈服,雙雙自殺。”
說完男人的眼睛也濕潤了起來。仿佛當年事還曆曆在目。
列風握緊拳頭,低頭沉默。
當年的勝利還是來得太晚。他沒護住恩人……
沉默良久,列風問道:“那在他們家的小姑娘呢?”
牛福财平複心緒,與牛氏相視一眼,說道:“可憐的孩子,性子随了她父母倔得很,甯死不屈。最後喝了毒藥,随亞貴夫婦去的。”
牛氏聲淚俱下:“可憐啊,年紀輕輕,就這麼沒了……”
一時間無人說話,屋裡隻餘牛氏的哽咽聲。
列忠臨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将軍。列風眼尾發紅,垂着頭,久久不說話。
如果、如果那場戰役,他能赢得更快一點,小鈴铛是不是就不會出事,牛大叔牛大嬸是不是就不會遇難……
他作為将軍,沒能好好守護一方百姓,有愧。
他作為愛侶,沒能守護自己的愛人,更是無地自容。
三年前一别,沒成想竟是天人永隔……
再說話時,列風嗓音沙啞:“她生前可還有心願未了?”
聞言牛氏止住哽咽,囫囵抹了把眼淚,說道:“小姑娘是個善良的人。臨終前還說,希望她的情郎莫要為自己難過。今後要好好地娶妻生子,替她幸福地生活下去。”
列風從悲傷中擡頭,皺了皺眉:“這是她說的?”
牛氏肯定道:“對。這是姑娘說的。我們夫婦二人都聽到了。”說完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丈夫。
牛福财吸吸鼻子,附和道:“是的。當時敵軍撤走,我們趕過去發現小姑娘還有氣兒。我倆使勁喊她,她已經很虛弱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和我們說的。”
牛氏說道:“說的聲音很小,我倆湊得很近才聽到。但我肯定她就是這麼說的。說完這句就合上眼,安心地走了。”
“小姑娘的善良,随了她父母牛亞貴他倆。若與情郎終成眷屬,該是多幸福的一對兒。隻可惜老天爺不開眼喲。”牛福伯痛心疾首地說。
列風點頭,三言兩語間情緒平複了許多。他問道:“如今他們一家葬于何處?若是有機會,我想去拜祭拜祭。”
牛福财與牛氏對視一眼,支支吾吾地說道:“葬、葬在……我們将他們一家三口,還有好些遇難的村民,都葬在半月坡一處不太起眼的山丘裡。可、可能不太好找哦。”
列風:“嗯,這樣。”
列忠臨難過地看看自家将軍,想了想,還是追問道:“如果讓你們慢慢找找,應該能找到的吧。”
聞言牛福财摸摸後腦勺,面露難色。這時牛氏又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說道:“如果将軍要找,我們回去半月坡,仔細回憶回憶,應該可以找到。”
列風點點頭,給了列忠臨一個眼色。
列忠臨:“……?”
列忠臨清清嗓子,溫聲說道:“關于拜祭之事,後續我們準備妥當,再與二位聯系。逝者已矣,也請節哀。”
聞言牛氏頓了頓,擡手抹幹眼淚,感歎道:“這年頭像将軍這樣知恩圖報的人,不多了。”
牛福财也順着老婆的話說道:“将軍這是得人恩果千年記。”
列忠臨掏出一個小布袋,遞予牛福财,說道:“列将軍感激牛家村當年的照顧。這是他小小心意,請收下。”
牛福财眼睛一亮,哆哆嗦嗦地伸手接過袋子,掂了掂,挺沉。掩飾不住高興,又不願意顯得過于激動,他按捺住快起飛的嘴角,說道:“哎喲,這怎麼能行。您看,我、我們又沒做啥。對吧,老婆子。”
牛氏臉笑開了花,從老公手裡接過布袋,也掂了掂,說道:“這是将軍的一番心意。老頭子,咱收下,是對将軍的尊重。”
列忠臨哈哈大笑道:“牛大嬸說得極是。您二位就收下吧。”
牛福财這才松了口氣似的開懷大笑,道:“那行。我老兩口收下了,接下來三個月将軍府的早點都由我們包了。”
列忠臨正要拒絕,牛氏擺手道:“大人,您就甭跟咱們客氣了。不然這銀子,咱們可不敢收咯。”
列風最煩客套,一錘定音:“行,那辛苦二位。”
*
送走牛福财和牛氏,列忠臨略感困惑,問道:“他們撒謊了?”
列風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派幾位兄弟跟一下這兩夫妻。看他們這幾日有沒有和什麼可疑的人接觸。”
頓了頓,補充說道:“尤其是永樂郡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