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到那個女人時,剛挨過今天第五次毒打。
打他的人心情不好下手也狠,他的手顫了半天才擡起來抹掉眼上糊的血,然後起身去後院打水。
那個女人就站在後院拐角,透過血色,看不清面容,隻能看見深紫色的衣裳。身影綽綽,隐在牆後陰影裡,像是踏夜而至的精怪。
他低着頭走過那堵牆,打起一桶水,細緻地洗着雙手,任由臉上鮮血一滴滴落進桶裡,迸出水花。
那個人問道:“怎麼不洗洗臉,你這雙手我已經看你洗了小半刻鐘了。”
他低聲解釋道:“做活手要幹淨,不然會挨打。”
“你做什麼活?”那人又問道。
“紮紙人。”他老實回答,又低頭掬了一捧水洗掉臉上鮮血。
他是棺材鋪的學徒,說是學徒其實隻能算半個學徒,他是被店主人半吊錢買來的。店主人就是他的師傅,那一個雪夜他從人牙子手裡來到了這個有片瓦可遮雪的地方。
但店裡不止他一個學徒,貧苦人家送來學手藝的,街上挨凍的乞兒還有像他這樣被買來的。
人多了是非就多,況且都是苦出身,肚子裡的心眼和壞水比吃的米粒多。
有一回師兄把墨塗在紙後借過時擦過他的指腹,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紙人将成的五官,左手按上紙人臉頰要畫上眉毛,但擡手時紙人的臉上卻多了一塊黑斑。
那個紙人值二十文,他挨了師傅二十鞭子,哆哆嗦嗦地在床上熬了一個月。
從此之後,他長了教訓,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要把手洗幹淨。
“他們為什麼打你?”那人又問道。
他想了想,擡頭對她道:“好像是擋了路。”
那人沒回答,他臉上的血還沒洗幹淨,卻下意識覺得她笑了,揚起嘴角的笑,像饑餓的人看見饕餮大餐的笑。
洗幹淨臉後他把桶裡的水潑在地上,低着頭往回走。
就在他路過女人的時候,那人叫住了他道:“我可以幫你。”
他慢慢擡起頭,看向女人。
女人臉上的笑和他料想的一樣,她繼續道:“我是畫皮師,能幫人變換容貌,于你而言,跟改命也沒有區别了。”
他的頭低下去看着自己沾滿灰塵的破洞衣擺木讷地道:“我沒有錢。”
“我不收錢。”那人道。
他擡頭看她,那人含笑看他一眼道:“放心,我會收報酬的,但我保證你能付起。”
他站在原地慢吞吞地思考。
女人看出他内心的遲疑道:“我從不強買強賣,隻做你情我願的生意,你有大把的時間思考。我就住在那間最大的客棧裡,離你們棺材鋪不遠,想好了就來找我。不過你動作要快點了,我可能不會在這裡待太久。”
一隻白狐躍上她懷裡,她抱着狐狸離去。
他愣在原地無助地張開嘴,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被咽下,最終他問道:
“你叫什麼?”
那人揚長而去,頭也不回地道:
“我叫枯惹。”
她懷裡的白狐卻回頭了,白狐的頭從胳膊上冒出來看着他,眼睛黑黑的。他看不懂狐狸的眼神,隻是站在原地呆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後猛地驚醒朝棺材鋪前院跑去。
走了很遠後,那女子懷裡的白狐不滿地起身,一隻前爪按着她的胳膊道:“你不是要教我畫皮嗎?結果先是抱着我在街上亂晃了幾天又找上那麼個呆子,你要是不想教就直說。”
這脾氣爆的狐狸名叫阿泥。
枯惹剛剛挑起的那抹笑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恢複了一往古井無波的眼神道:“你等着看就是,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人給你上第一課,心急吃不了燒鵝腿。”
阿泥狐狸耳朵一動,兩隻爪子搭上她的肩膀興緻勃勃地問:“心不急能吃嗎?”
“不急也吃不了。”枯惹把它拽下來面無表情地道,“沒錢了,老老實實吃素面吧。”
阿泥憤怒地用尾巴糊了她一臉。
他是當天半夜逃出來去客棧的,枯惹拉開房門看見他還很驚訝,覺得他這樣的人還要忍一忍,等到某一次忍不了的毒打後再來敲響這間客棧的門。
她這麼想着,也這麼問了。
那個人給她的回答是“你覺得我不改變是因為我能夠忍受嗎?”
不同于外表的敏銳和鋒利。
枯惹笑道:“畫皮不收金銀,隻收壽命,你想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又變成了那副木讷怯懦的樣子道:“我不知道。”
“我這裡有些成品,或許對你有幫助。”枯惹手指從一沓畫像上滑開,畫像扇字排開,各種各樣的五官神态躍然紙上,畫像一角标着小小數字,是對應的壽命。
他仔細端詳畫像,選了一張并不多麼出衆,隻能算是清秀的臉。
這是所有畫像中最便宜的一張。
枯惹點起一炷香,香盡時,銅鏡裡就映出那張清秀的臉。
他走的時候,枯惹叫住他:“如果以後還有需要,可以再來找我。”
“不會的。”
他走出房門道。
身後的枯惹意興闌珊地看着他走入那片深沉夜色,好像在看一塊石頭投入大海,刹那迸濺出水花,然後迅速歸于平靜。
這是阿泥學畫皮的第一課,枯惹上街時打聽到棺材鋪少了學徒,她摸摸懷裡狐狸的腦袋打算耐心等一段時間,等不久後能看到什麼樣的一出戲。
客人走之前她送出一張符紙,約定三年後客人要送來一封信件,而她會視情況送上一份賀禮。
阿泥還在學化形術,至今沒能成功幻化出一雙人手,不用急着教它畫皮。
三年,區區三年。
時光如水逝。
枯惹在新開的畫鋪裡提筆畫一張趙公明的畫像時,有位小厮恭敬地敲響房門,送來一封信。
信隻有一行字,寫信人沒寫三年間所見所聞,沒寫噓寒問暖的客套話,隻寫了一個地址言辭懇切地請她過去一叙。
枯惹搖醒桌邊沉睡的白狐道:“畫皮該學第一課了。”
早把這事忘了的阿泥:……
見面的地方是一家有名的酒樓,一間不那麼豪華但是精緻的包間。
包間裡侯着一個人,講究的衣裳,精明的眼神,未開口先三分笑。
枯惹看見他,行禮後開門見山道:“我來送一份賀禮,送禮之前,讓我聽聽你的故事吧。”
她把賀禮擱在面前的桌子上。
當年的學徒為她倒上一杯茶,将三年裡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他行商的契機是那張符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