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此一句,江流春的心便沉了下來。原來前面那一通故劍情深十六年的鋪墊,不過是一紙客氣含蓄的逐客令。
也隻有梅花滿枝時,他才需要這“天倫之樂”,需要透過她的眉眼神情,來憶起那被辜負的癡人。梅含英是開在他夢中的梅花,夢中珍重捧于心口,夢醒便拂落滿地掩入泥。
江流春微微歎了口氣。合該把“男人的話信不得”這七個字刻了大字碑傳之後世。本想為蕪音争個明白的出身,也為自己賭一把,照此看,指望這生物學上的爹,應是不成了。
皇帝見她半晌不言語,微微詫異,卻并未回頭,仍往前走去:“你若有心願,可向朕禀明,金銀珠寶,良田美宅,朕無一不允。”
江流春強壓下唇邊冷笑。原來在這“親爹”眼裡,她不過是一個無故上門打秋風的私生女。無一不允?若自己提出要追封梅含英,或指婚陸長離,他難道會允準嗎?到底是親疏有别,早已明了利害,分了遠近。
她若今日從這宮阙中頹然離去,于這具皮囊真正的主人蕪音而言,身世不得分明;于她江雪而言,不得與心悅之人終老;而于梅含英而言,則證明她這一世委實是個笑話。她本為蕪音而來,有諾在先,不能就這樣離開。
皇帝終于回頭,冷峻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在江流春面上。方才語意中的絲縷溫情彌散殆盡,被審視與懷疑代替。他沉聲道:“告訴朕,在想什麼?”
江流春心中已有了主意。她徐徐擡眼,肅容下拜:“奴婢拜别陛下,隻願陛下龍體康健,遂心順意。”
她刻意以“奴婢”二字自稱。紮心這事,隻要知道軟肋,輕飄飄一語便能戳進血肉深處去。
皇帝此刻倒也顧不得對“奴婢”二字咬文嚼字。聽得江流春如此答,他眼中劃過一絲詫異,想來并不曾料到江流春不哭不鬧走得利索,反生出些歉疚來:“你可有去處?”
江流春眼中泛起水光點點:“奴婢想念母親。離家日久,故園塵灰無人拂拭,母親若泉下有知,該惱我了。”
皇帝一時恍惚:“是呢,她慣愛潔淨。如今司膳司沿用的,仍是她調制的淨手香豆粉。
江流春暗暗松了口氣。她可不知梅含英生前作何習慣,不過是看林德重在梅園灑掃一日不落,紫蘇嬷嬷和桂子行事亦比其他下人潔淨講究,才猜出梅含英癖性喜潔。能歪打正着地招出皇帝的回憶,也算是向前走了一步。
牆外忽然傳來一聲夜枭怪叫。江流春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趔趄一步,碧梅簪從發間滑落。發簪滑落那一刻,江流春心口一陣發涼。簪子若損毀,她與蕪音便要斷聯了。她也管不得許多,忙躬身去護,沒想到腳底一滑,額角磕在一旁的太湖石上,鮮血淋漓。
皇帝疾步趕來,扶江流春靠在自己身上,探看她的傷勢。見是些皮外傷,出血雖多,卻無大礙,方松了口氣,語氣裡帶了些許心疼與責備:“不過一枚簪子,哪裡值得這麼拼命。朕可以賜你更好的。”
江流春被撞得有些發懵,忍着疼痛勉強擡起頭來:“那……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念想。”
她一邊說,一邊攤開手。那枚簪子被她攥得汗津津的,月光下越發顯得通體碧瑩,光華流轉。
皇帝此刻才認出那枚簪子,從她手中接過,久久無言。江流春盯着那枚簪子,忽然覺得視線模糊起來,那枚簪子在她眼中,仿佛一團被水暈開的青碧顔色,逐漸加深成墨色一團,吞天裹日。
她苦笑。這一磕碰,竟又引發了眼疾。這次眼疾發作時,與前幾次明顯不同。不知是否是撞傷的緣故,她隻覺得頭疼欲裂。
她的雙手在黑暗中無力地探尋,終于抓住了皇帝的衣襟。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陛下……請召……醫女竹苓……”說罷便昏了過去。
此夜福甯殿中,燈火徹夜不息。太醫院中數名國手皆垂首而立,兩旁内侍宮婢屏息跪侍。
太醫令宋信之看了眼内殿,重重明黃帳幔此刻顯得分外刺目。他神色為難,謹慎道:“陛下容禀,這位……姑娘中毒日久,所中之毒性極寒,且從眼中侵入,發作愈速。若非有人一直以溫補之方壓制毒性,隻怕早已危及性命。如此狀況,老臣不敢貿然施治,還需調出其近一年的脈案,召來之前的醫者共同商讨。”
皇帝看向一旁的竹苓。竹苓忙将脈案捧給宋太醫。宋太醫看着藥方,歎道:“沒想到竹苓姑娘年紀輕輕,竟有如此醫術。”
竹苓坦誠道:“奴婢才疏。小雪姑娘所用藥方出自裴太醫之手,奴婢隻是按方炮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