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德音公主來,竹苓神色有些心痛,忍了半晌,還是将公主患病的始末講給江流春聽。
德音公主患病的根源,要從其祖母顧太後說起。太後與德音公主之母淑妃的母家顧氏本非世家大族,而是京城郊外的殷實人家,全族最顯赫之人也不過是個縣丞。太後出身低微,入宮後恩寵稀薄,卻因生養了個争氣的好兒子而母憑子貴,先鹹魚翻身從美人一躍成了貴妃,後來又成了太後,拉拔着顧氏也成了一門新貴。
太後在後宮受氣半生,深知權勢重如性命。為長遠之計,當今皇帝登基前,太後便做主将自己的親侄女顧芸芸許配給皇帝作側妃。顧芸芸才貌并不甚出衆,性子卻溫柔,倒也得了皇帝幾分憐惜。
然而新帝登基立後之時,衆臣皆言顧氏側妃既非出身鐘鼎之家,亦無垂範六宮之能,實不足母儀天下。太後聽這話隻覺得這些咬文嚼字的混賬老東西在暗搓搓打自己的臉,氣了個倒仰,卻也無法,隻得眼睜睜看着後位旁落于名門貴女。
淑妃性子淡泊,無意争搶,可太後卻偏要争這口氣,每日送來大量助孕湯藥逼迫淑妃服下,定要她早日生出個皇子來,自己也好以此勸說皇帝改立淑妃為後。淑妃喝了兩三年助孕湯藥和補藥,才得了一女,正是德音公主。然而淑妃生産時因胎兒過大九死一生,傷了根本,此後再難有孕。
太後得知淑妃産女,本就不快,再得知她産後傷身,更為光火,從此便厭棄了淑妃,但凡遇着不順心之事,必要叫淑妃母女去慈安殿“受教聆訓”。淑妃本無盛寵,性子又溫軟,隻得忍氣吞聲任太後挫磨。所幸皇帝喜歡淑妃的溫柔性子,得知此事後,時不時來她殿裡吃茶說話,淑妃的日子這才好過些。
德音公主日漸長大,食量比同齡女孩子大些,體格略顯健壯。某次宮宴上,德音公主比皇後所生的德馨公主多吃了一碗禦田粳米飯和幾塊點心。有年輕妃嫔随口調侃了一句“德音公主胃口這般好,氣力必比德馨公主大上許多”,太後便多了心,竟以為那妃嫔諷刺德音公主外家是幹力氣活的田舍漢,自覺傷了顔面,格外惱怒,先以那妃嫔不敬太後為名掌嘴二十,禁足一月,散席後又把德音公主叫去了慈安殿。
德音公主進慈安殿前還好好的,兩個時辰之後便躺在慈安殿内腹痛得滿地打滾。太醫令宋信之和裴少膺都趕了去,發現公主腹痛竟然是因為飲食過量。衆人自然納罕,卻無人敢多問,趕着熬了催吐的湯藥給公主服下,這才緩過來。
當日給披香殿送藥的司藥宮女正是竹苓。她進内室時,偶然聽見淑妃與宮女說話,這才意外得知緣故,驚得她差點失手摔了藥碗。
那晚太後在德音公主面前擺了一桌子點心飯食,令她“既然貪吃便盡管吃,吃不盡絕不可回披香殿”。太後對德音公主向來嚴厲,德音公主怎敢反駁,隻得委屈依言照做,含着眼淚吃起來。她吃不動時曾求告太後,太後卻閉目假寐置之不理。最後吃得肚子鼓脹,疼得直不起身,太後才知不好,叫了太醫來。
從此,德音公主便性情大變,原先不過是食量大些,現在則是心裡一不痛快便要暴飲暴食。她既抑制不住對食物的貪求,又怕外貌醜胖令人嘲笑,便常跟太醫院要催吐的藥湯,如此已有小半年了。
江流春聽得瞠目結舌:“怎會有這樣的祖母……德音公主是她親孫女啊!”
竹苓眼中劃過一絲厭惡:“太後當年為了把淑妃推上皇後的位置,費了好些功夫。最終一番心計付諸東流,自然要怪在淑妃頭上,怪她生不出兒子,攏不住聖心。太後為了保住顧氏一門這來之不易的富貴,這些年在後宮不知用了多少雷霆手段。聽說當年司膳司有位與陛下有情的女官,也是被太後……”
竹苓意識到失言,立時閉了口。江流春聽了這話,心中立時警覺起來。司膳司?女官?與當今皇帝有情?莫不是梅含英!她還想再打聽,竹苓卻搖搖頭,死活不肯再多說一句。江流春不好強人所難,隻得将這話擱置不提。
過了兩三日,披香殿又來人要瓜蒂散,竹苓便把活又派給了江流春。江流春進了披香殿,竟發現外殿空無一人,唯有内殿傳來凄凄哭聲。
江流春聽着那聲音仿佛少女聲氣,心知是德音公主,便定了定神往内殿走去。重重簾幕中,德音公主抱膝坐于榻上,身邊擺滿了點心盤子,衣服上掉的都是點心渣兒,嘴邊還粘着芝麻粒兒。
德音公主瞧見江流春,含着淚喊道:“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我胖我醜礙着你們什麼事了?”
江流春走上前去,從袖子裡掏出一方手帕,輕柔地擦着德音公主臉上的淚痕:“我覺得你很好看,你的肌膚細白如玉,一雙眼睛像星星一樣亮。”
德音公主一把推開江流春,賭氣哭道:“你又何必騙我!若非我又胖又醜又貪吃,陸家三公子怎會懇求父皇解除婚約?他甯可娶個民間的燒飯丫頭,也不願娶我!”
江流春一愣,臉立時白了。她怎會想到,德音今日如此,竟是因為自己。原來陸長離真的去求了皇帝。
德音将頭埋在雙膝間,聲音沙啞而沉重:“管他什麼四長離五長離陸長離,我都不喜歡。他娶我定然也是不情不願,我并不怪他。可是我母妃何辜?陸長離要退婚,太後又覺得是我丢盡了皇家與顧氏的顔面,把錯都歸結到我母妃教女不善上,罰我母妃跪在慈安殿送子觀音前,忏悔她為什麼生的不是個皇子,而是一無是處的我!”
她說到心痛處,一把抓住江流春的胳膊,絕望又無助:“是他要娶他的心上人才退婚的,怎麼就成了我和母妃的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