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面上笑意仍溫和得體,福身回道:“裴太醫有所不知,這蜜餞是曼陀果子鋪以祖傳之法秘制的,于立秋之日,選最好的海棠果,輔以十二種當季鮮花、十二種時令果漿與十二種珍貴草藥先烘後漬。因原料難得,做工又複雜,既費人力,又耗辰光,一年不過才可制成數百枚……”
容雁聲不由沉了臉色,道:“水心!”
裴少膺倒也識趣,起身告罪:“是下官唐突了,少夫人莫怪。”
江流春反倒納罕起來。水心素來是最穩妥識大體的,今日卻似乎過于急躁。侯府什麼好東西沒有,何必對一枚小小的蜜餞斤斤計較,失了氣度,惹人笑話?
除非……這蜜餞有問題!
江流春一個激靈省過神來,背後冒起冷汗。她一擡頭,剛好撞上裴少膺的目光。裴少膺神色微妙,對她微微點頭。
江流春猛地站起身來,道:“請少夫人恕民女失禮。民女忽然想起竈上還炖着湯羹,此刻若不回去,隻怕前功盡棄。”
容雁聲不覺有他,含笑允了。江流春如聞大赦,一口氣跑回了花遮堂。桂子瞧見江流春一副失了魂的模樣,忙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江流春連灌了三碗茶湯,這才鎮靜下來。她不打算把這事告訴桂子。桂子畢竟還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心智尚不成熟,如此大事,隻怕會吓着她。
她無奈地托着腮,開始一粒粒剝起了葡萄。可惜她心浮氣躁,才剝到第七顆,便使岔了勁,葡萄滑落在地,骨碌碌滾到門邊,停在一雙鴉青長靴旁。
江流春最不想聽見的聲音溫柔響起:“聽說江姑娘這裡有香湯美點,不知可否分在下一杯羹?”
桂子臉色大變,抄起一旁的雞毛撣子,一瘸一拐地搶到江流春身前,指着裴少膺道:“黃鼠狼,你别想打我們姑娘主意!”
裴少膺一愣,随即笑道:“這位妹妹誤會了。在下見江姑娘方才離席時臉色不好,身為醫者,怎可坐視不理,這才不請自來,為姑娘醫病。”
說罷,裴少膺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絹包裹的青瓷蓮花小碟來,道:“江姑娘可認識此物?”
江流春掃了一眼,有些驚訝:“這不是方才水心姑娘用來放蜜餞的碟子麼?怎會在你這裡?”
裴少膺點點頭,輕描淡寫地道:“那個叫翎兒的丫鬟甚是多情,我不過貼心小意地哄了她幾句,她便替我把這青瓷蓮花碟偷了出來。我本想讓她再偷取一枚蜜餞,可那水心素來謹慎,将盛裝蜜餞的盒子上了三重鎖,輕易動不得。”
江流春狠狠瞪了他一眼:“渣男!人家女孩子的一片癡心竟被你這樣利用!”
裴少膺眼中笑意魅人:“江姑娘看來并不打算請我坐下吃茶,那我隻得先走一步了。”
江流春壓住滿心嫌棄,對桂子道:“你去廚房瞧瞧我炖的蓮葉玉露羹好了沒有。”
桂子滿心戒備:“姑娘,這黃鼠狼居心不良,你怎可……”
江流春輕聲道:“你放心,光天化日的,他不敢如何,更何況你姑娘我身上帶着辣椒粉呢,怕他什麼。你在外頭多呆一會子,我喚你時再進來。”
桂子隻得聽命去了。江流春起身來給裴少膺倒了茶來,強作笑容:“裴太醫請用茶。”
裴少膺端了茶碗,又慢悠悠地道:“聽說姑娘這裡的點心不錯。”
江流春氣得直咬牙,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蹭飯的。然而她的确想知道這蜜餞的蹊跷,隻得如了他的意,端了兩盤點心給他:“蜜豆錦鯉糕,薄荷香梨卷,您慢用,小心噎着。”
江流春冷眼瞧着他飲茶吃點心的優雅姿态,蓦然想到“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暗自歎了口氣。
裴少膺吃畢,才将那裝蜜餞的碟子推到江流春面前:“江姑娘,你細嗅一下這粉末。”
江流春半信半疑地用指尖點了少許,送至鼻尖,隻覺得花香、藥香與果子甜香相混雜,不由皺了皺鼻子,搖頭道:“我聞不出來。”
裴少膺瞧着江流春不經意流露出的嬌憨之态,心内不覺一動,迅速收斂了心神,從容笑道:“姑娘可曾聞出冷冽香氣?”
江流春細嗅一番,點頭道:“難道是冰片或薄荷?”
裴少膺道:“此物是寒山菊的花粉,氣味涼如薄荷,又有木香,隻生長于極北苦寒之地的冰峰之上,性極陰寒。寒山菊之葉是清火明目的良藥,而花粉卻是寒毒之物,誤食易緻眼疾。服食愈久,愈難醫治。”
江流春一愣:“極北苦寒之地是指……?”
裴少膺微微颔首,證實了她的猜測:“北夏斷鴻峰,孤聳入雲,終年積雪,最宜寒山菊生長。”
江流春搖頭,難以置信:“水心不過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丫頭,這般冷僻的毒藥,她從何弄來?”
裴少膺冷笑道:“雲州城裡,從不缺北夏奸細。”
江流春瞠目結舌:“可是水心是大甯國人,又是少夫人的陪嫁、世子的通房,有何理由對世子下手?”
裴少膺道:“愛與恨皆是一樣,心念驟起,難尋因由。”
江流春沉默許久,驟然起身往外走去。裴少膺冷然道:“江姑娘要去告訴世子?”
江流春頭也不回:“要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