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徐徐睜了眼睛,含笑道:“朕最喜歡你沉穩謙和。你的醫術如何,朕心中有數。你隻須再跟着宋醫令虛心曆練幾年,朕自有好去處給你。”
裴少膺神色無比感激:“陛下厚恩,少膺當粉身碎骨以報!”
皇帝道:“朕白日裡得了奏報,太醫院派去雲州的何世明回鄉為老母侍疾,陸家三郎上書奏請朕再派一位太醫過去。宋信之掌管太醫院,自是走不開的。朕有心遣你前去。”
裴少膺眼中滿含不舍之色:“少膺若走了,誰來伺候陛下?”
皇帝聽了這話,一時神思恍惚,往事于腦海中滾滾而來。
“英娘,你若走了,誰來為我素手制羹湯?禦苑裡的紫藤蘿就要開了,你答應過的,要年年為我制紫蘿餅。“
“景王殿下不日即可坐擁天下,何愁無人為殿下制區區紫蘿餅。”
“花能重開,你我為何不能重新來過?”
“殿下,下官少時曾讀過一句詩,頗有同感。‘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皇帝沉溺于往事,坐起身來,輕撫着面前這張面龐。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漾着水色,長睫如扇。隻是這神色,卻是英娘從未有過的婉轉柔情。
他明明記得她離宮那天,回頭望向自己的最後一眼裡,凝住了千年難化的冰雪。
他終于回過神來:“你不是英娘。”
裴少膺跪伏在一旁:“陛下恕罪,今日伴駕的,是微臣裴少膺。”
皇帝沉沉地歎了口氣:“少膺,你去吧。明日朕會頒旨,遣你去雲州為世子侍疾。”
裴少膺走在禦苑裡。夜來花月似通人意,因怕他寂苦,花香濃入骨,皎月入襟懷。
他立在禦苑荷池之畔,看着水中伶仃孤影,竟恨極了那雙眼睛。
人皆知他裴少膺年少得意,本是太醫院揀藥分渣的末流太醫,一朝得了皇帝賞識平步青雲,連太醫令宋信之都須讓他三分。整個太醫院,隻有他可日夜随意出入宮禁。逢年過節的賞賜,他裴少膺所得的,也僅次于宋信之。
誠然,他醫術師從退隐多年的道門名醫沖和道長,醫術在太醫院中實為翹楚。然而他得幸于陛下,卻隻是因為他那雙眼睛,像極了陛下心中念念不忘的女子。
白日是太醫,夜裡是男寵。天子在朝堂上聖明如斯,入了夜,焚了香,卻仍迷蒙了眼,聲聲喚他“英娘”。
他年少時,何嘗不想憑一己之才高官厚祿。師父曾說過,憑他的悟性與禀賦,必可成一代名醫,揚名天下。然而,如今他雖深得聖眷,坐享榮華,被太醫院内外尊一聲“小裴大人”,卻再抹不平“以色事人”的舊瘡疤。
都是陸長離!若非此獠,他又怎會家破人亡,落到今日這般金玉其外卻敗絮其中的境地?
他沖着薔薇花叢一掌劈下,花瓣紛紛而落。花刺生生刮過皮肉,血痕斑駁,衣衫錯落。
他方才所言,并非虛情假意。陛下如此“厚愛”,自當粉身碎骨相報還。隻是,粉誰的身,碎誰的骨,且等着看。
次日,聖旨一到,裴少膺便收拾了行裝,往雲州去了。戴永春來傳旨時,還帶來了皇帝的口谕:“永恩侯世子雙目是否得愈,已屬天意。然裴卿更須珍重自身,心明眼亮,以慰朕心。”
裴少膺一臉恭敬地跪接了,心頭無比暢快。皇帝是要自己做他的眼睛,盯着陸純鈞兄弟的一舉一動。至于要不要把眼疾治好,既要看老天的心情,亦要看天子的心意。而天子的心意如何,自然是得由他裴少膺來定。
戴永春在裴府外冷眼看着裴少膺策馬疾馳而去,心内發寒。他比誰都明白,今上是英明的君主,勤政愛民。朝堂中賢臣良将,是明得失、知興替之鏡,而裴少膺這等佞臣,則是除異己、定人心之刃。今上的刀子不隻裴少膺一個,可他卻憑了那雙眼睛獨占寵信,若一朝恩将仇報,隻怕防不勝防。
戴永春一聲長歎,低聲對身後跟着的徒弟四喜道:“去永恩侯府給郡主私下傳句話,就說老奴問候大公子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