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膺跪在青磚地上,眼神坦蕩,靜靜看着皇帝,絲毫不将生死挂于心上。
皇帝冷冷地盯了他許久,終究還是長歎一口氣,道:“少膺,你起來吧。朕,恕你無罪。”
裴少膺叩首道:“陛下聖明。”
皇帝擺擺手:“朕倦了,你今日先回去,明日朕再召你。”
裴少膺貼心小意地服侍皇帝換了寝衣,除去靴襪,在帳内龍紋鎏金熏球裡添了安息香,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此時已過子時,宮城空寂,連燕雀都沉睡。唯有宮燈燭火,與天星相映。
裴少膺快步走出宮門,回首望去。那九重宮阙朱門深鎖,如金雕玉砌的牢籠。
想到方才那番話,裴少膺心中無比暢快。天可憐見,他終于得了機會,說出這番誅心之辭。
皇帝此刻應該很難受吧。最信任的臣子暗生他心,他今晚可還睡得着?不,皇帝,還有該死的陸長離,都該更痛苦才行。否則,吳家滿門的血仇,如何償得過?
若非當日陸長離将那背主賤奴手中的帛書送至京城,他吳家何至于被皇帝一怒之下滿門抄斬。那是一百多條人命,淋漓的鮮血染透了行刑台,浸紅了土地。
江城那些愚蠢的刁民,竟還在一旁叫好。他們也是有父母妻兒之人,卻何曾有人心!該死,他們都該死!
什麼少年英雄,什麼聖明英主,什麼君臣一心,呸,都是鬼話!瞧他們這副君仁臣忠的虛僞樣子,内裡還不是各懷心思?誰又比誰幹淨些!
皇帝心裡隻怕早就對陸家埋下了猜忌的種子。自己今日之言,不過是給那種子澆水培土,促它發芽。日後開花結果時,也不知永恩侯府的鮮血,可比當日江城太守吳廷實滿門更豔烈?
夜風驟起,将他衣袂吹得飄揚起來。烏發白衣,配上他那俊美的容貌,如同谪仙一般。然而,這谪仙卻帶着陰冷的笑意,如冥府孤魂,怨毒入骨。
裴少膺擡起頭來,注視着漫天星辰。上弦月微弱,越發顯得星光亮得懾人。
他喃喃道:“爹,娘,你們的在天之靈,會保佑我,會保佑咱們吳家最後一線血脈,對麼?”
京城外,官道邊,江流春正心情愉悅地看着雇工們把新制的“江梅記”牌匾挂上去,又蒙了紅綢子,等着三日後開業用。
佟步光拿了個水囊過來,遞給江流春,道:“姑娘,别往日頭底下站,曬得很。這是荷花新制的冰鎮桂花酸梅湯,姑娘嘗嘗。”
江流春接過來嘗了一口,點頭稱贊:“不錯,荷花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她才反應過來,忙問佟步光道:“喂,佟同學,你怎的不去書塾上課?”
佟步光道:“周夫子說,我本就比啟蒙的同窗們年長不少,學得又快,跟他們同班,反誤了我,不如待他們散了學,再給我單獨上兩個時辰的書。這樣,白日裡,我還能給姑娘幫些忙。”
江流春想想覺得有理,佟步光畢竟是高中生的年紀,把他送去小學生班裡,難免不自在。還是周夫子有經驗,因材施教一對一,佟步光反而進步得快些。
于是江流春道:“你去跟佟掌櫃說,讓他備份厚禮,我再好好做一盒細巧點心,你明日一齊送給夫子去。夫子對你頗為用心,你也要聽夫子的話,好好用功才是。”
江流春說完這話,總覺得自己現在從頭到腳都散發着一種給佟步光當媽的氣質。不是催吃飯,就是催學習,果然歲月催人老。
佟步光鄭重地點點頭:“嗯,我都聽姑娘的。”
林德重在店内招呼道:“姑娘,裡面布置得差不多了,你進來瞧瞧吧。”
那日得了董還珍的房地契之後,江流春鄭重地與林德重和紫蘇談起了要新開私房菜館的打算。這次林德重并未反對,唯有紫蘇,仍然憂心忡忡。
江流春道:“嬷嬷,這個月咱們店的進項,比上個月又翻了一倍。每日裡多了不少從城裡來嘗鮮的食客。見天兒讓他們在太陽下頭排長隊等着,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如今既有董婆婆支持,咱們不妨放開手腳試它一試。早日成了,就早日拿着帳本子找梁姨娘攤牌,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