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未說話,蕪音已先道:“姐姐太過心慈手軟,對付不了潑皮無賴。你既下不去手,我便來替你。你且不必此時與我争執,先平安出了這門,再說以後。”
江流春愣愣地目送紅豆被茯苓帶了幾個婆子拖了出去,心知方才蕪音定是上了自己的身幹了大事。此時又不好細問,隻得靜觀其變。
紅豆已離了正院,哭鬧聲還遙遙可聞:“梁姨奶奶為我做主……”
“梁姨奶奶”四個字,讓江流春神思立時清明起來。若能借此震懾一下梁姨娘,自己這番委屈也不算白白生受。
然而,她還未及說話,紫蘇已先了開口:“老爺,今日之事,定是紅豆頑劣,故意生事,蒙蔽老爺,污蔑姑娘。既已水落石出,老奴便先陪姑娘回房了。姑娘大病初愈,經不起鬧的。”
江同本是昏聩庸碌之人,隻知享樂,毫無擔當,欺軟怕硬、偏聽偏信更是常事。他平素從不把江流春放在眼裡,怎會想到今日這丫頭如此嘴利心狠,竟敢讓下人動起手來。
這等雞飛狗跳的陣仗,早把他弄得方寸大亂,頭疼不堪。還好紫蘇給了個台階下,并未不依不饒。江同松了口氣,強撐了一家之主的威嚴面皮,道:“去吧。”
江流春雖有不甘,卻也知紫蘇如此行事自有道理,于是便行禮退下。才踏出門檻子,便聽見江同裝腔作勢地喟歎道:“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江流春正往外走,聽了這話,強行忍住了回頭惡狠狠瞪他一眼的沖動。幹啥啥不行,甩鍋第一名。
門外一個小丫鬟見江流春一行人走遠了,便一路小跑,往西跨院去報信。
江府的西跨院,規格比江流春所住的東跨院略小些。院門上懸了一塊匾額,上書“風雅苑”三字,一瞧便知是名家手筆。
院内陳設,倒是配得上“風雅”二字。既有亭台,又有花草。庭前有翠竹,廊下種菊花,窗邊擺蘭草,内室供菩提。四君子集齊了三個,卻偏偏少了梅花。
一婦人正坐于涼亭中品茶,意态閑适。她年過三十,相貌平平,妝容淺淡,衣着又素淨,瞧着頗有淡泊無争的氣質,隻有近看才知,她身上的衣料,是衣錦閣上月才到的融雪素錦,全京城不過十匹。
這婦人正是江家如今的女主人,姨娘梁令巧。
侍立在旁的丫鬟正畢恭畢敬地捧上一碟粉白酥松的白蓮酥,酥皮層疊有緻,十分可愛:“奶奶,這是管廚房的陳榮家的剛孝敬來的,是玫瑰白蓮蓉餡。”
梁姨娘一聽“陳榮家的”,眉頭微皺,隻掃了一眼,淡淡道:“你先嘗嘗,可放了葷油?”
那丫鬟用細柄銀匙取了一小塊送入口中,細品後皺起了眉頭:“陳榮家的好歹在咱們府上當了七八年的差,如今竟越發不中用了,明知道今日是初一,奶奶要茹素禮佛,還送了豬油的點心來!婢子這就去罵那瞎了心的老貨!能記得每日給東邊院裡送補腦的天麻川穹乳鴿湯,卻連姨奶奶初一忌葷食都不往心裡去!”
梁姨娘眼中有精光閃過,面上卻溫文如常:“她許是上了年紀,勞累忘事。太太在的時候,她也夠辛苦的。從明日起,讓她回去好生養老吧。她的差事,讓你娘頂了便是。”
廚房總管事是個肥差,江府上下惦記這差事的不在少數,隻可惜那陳榮家的是去了的太太一手栽培的,行事速來謹慎本分,挑不出錯來,礙了不少人的眼。
那丫鬟聽此,喜得跪在地上磕了個響頭:“百合謝過奶奶!”
有個小丫鬟急匆匆趕來,對亭外台階上候着的另一紫衣丫鬟低聲耳語。那紫衣丫鬟神色一變,步履沉沉地走進亭來,福身道:“奶奶,紅豆那蠢婢,果然不成事,沒借此事攆走紫蘇,反而吵嚷出姨奶奶來。”
梁姨娘聽紫衣丫鬟将前因後果講畢,神色悲憫地歎息道:“這孩子年輕,難免急躁,口無遮攔,隻怕是最近天幹物燥,心火太盛。芙蓉,你尋個好大夫給她開些安神靜心的藥,今日連哭帶喊的,别傷了嗓子。”
芙蓉是梁姨娘身邊的頭等丫鬟,最是通曉其心意,立時肅容應了,轉身而去。
百合神色有些慌亂,看向自己的手。那雙手生得細白,指甲修得如水蔥一般好看。府裡的年輕丫鬟們,誰的指甲也沒她養得好。
她忍不住問道:“奶奶,紅豆這小蹄子嘴上沒個把門的,她萬一把咱們說出去……”
梁姨娘用保養得宜的纖手拈起一枚白蓮酥,略一用力,便可見淺粉渣沫簌簌而落。她将白蓮酥放在百合手上,含笑道:“傻孩子,你若不開口,便不會再有人知道,那一巴掌是你打的。”
說罷,梁姨娘徐徐起身,吩咐道:“備車,我去同英樓接月兒。你去廚房瞧瞧,要送去淨明庵供奉的素齋飯做得如何了。”
百合忙應了,又忍不住嘟囔道:“淨明庵那老尼姑甘露見誰都愛答不理的,奶奶何必敬着她自讨沒趣呢。”
梁姨娘看了百合一眼,百合意識到失言,立即噤聲。梁姨娘笑意慈和:“心中有佛,自存善念。”
百合低頭稱是,心中卻不由想起了紅豆。這個不識眼色的倒黴蛋,從此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
春風過身,乍暖還寒,百合不禁打了個寒噤。
當年她、紅豆、二姑娘跟前的松花三人一同被賣進江家來,又都進了西跨院服侍。紅豆長得最出挑,又嘴乖讨喜,這才被梁姨娘選中,調理了些時日,便讓服侍了老爺。
前些日子,紅豆還來跟她與松花炫耀,說梁姨娘對她青眼相加,喊了她一聲“紅豆妹妹”,還送她上好的衣裳脂粉,想必不久以後就要擡姨娘了。
紅豆她,再也沒有“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