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夜畫下你,然後把你鎖進抽屜。
——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一個風吹到身上都嫌燥熱的夏夜。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無袖連衣裙,短短的頭發上别着一朵服喪的小白花。
我從來沒有在安平鎮上,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她的眼睛,像秋風掃過的紅楓樹,太過抓人。立挺的鼻梁下,似笑非笑的薄唇微微勾着,散發着野性的魅力。短發的小碎尾,翹起自然的弧度,精緻得堪比電視明星。
她唇間咬着一根細細長長的煙,星火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逼近她的紅唇。修長蒼白的手指抓着可樂瓶和開瓶器,潇灑一推。一團冷霧,從瓶口漾開。
那瓶汽水,被放到顧客手邊。
細煙被手指夾走,一縷質地細膩的白煙,從她的唇縫中優雅地鑽出來。
她轉身,赤裸的手臂在明黃色的燈光下勝過雪色,和長裙形成鮮明的對比。
綠色的桌面和滾動的多彩台球中,她是最簡潔吸睛的存在。
她看到了我,動作頓了一下,然後朝門口走來。
“打球?”嗓音像從高山深谷間淌下來的溪水,清澈卻涼意十足,根本沒有歡迎光臨的意思。
做生意的人,目光總是敏銳。我是一中高三一班的班主任,一看就不是去玩的。
鎮上這家台球廳是暑假新開的,店名是俗氣單字——虹。
假期的結束并沒有把學生安回原位,新事物的出現總是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學校發現了這一現象,讓我們留心學生的動态,偶爾搞搞突擊檢查。
今天晚自習結束,我騎着自行車,遠遠地看見我們班上兩個男生鑽進了台球廳。
我向裡面張望,她不動聲色的随着我移動身子,擋住我的視線。
“開一桌十塊。”她挑眉,朝我攤開了手掌。
學生推搡着從後面的小門溜走了,我忿忿地看她一眼:“不好意思,走錯了。”
她得意地收回手,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我。
“李老闆,拿瓶可樂!”裡面有人在喊。
“馬上來。”她回頭應了一句。
随後,又往前邁了一步。
她開口:“本店對美女有五折優惠,歡迎來玩。”長眉深目,輕巧一眨,掀起春風一片。
大門處,是烏煙瘴氣和清爽夏夜的臨界。
而她噴出的氣息,又完全異于這極端的反差,是沁人的薄荷味。
我轉身離開,用力地踢開自行車的腳撐,左腳踩上腳踏,右腳在後瞪了兩下,騎走了。
瞥頭看時,她還軟綿綿地站在門口,左手托着右臂,把煙從唇間夾走。輕輕一彈,煙火滑進黑夜。
她指尖在空中輕點,笑着用動作跟我說再見。
我迅速回頭直視前方,加重腳上的力道。沿着兩列水杉,騎行在安平的主幹道上。
真是,大家說得不錯。
開台球廳的那個女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
那天晚上,明明上完一天的課,身體累到了極限,卻在騎車回家的路上、在洗澡的浴室裡、在刷牙時看着鏡中時,頻頻想起那個女人的輪廓。
就連按照固定作息,躺到床上睡覺的時候,眼睛一閉上,又出現了台球廳裡的一幕。她的臉,盤桓在我的腦子裡,趕都趕不走。
抛卻人品,不可否認,她的骨相和容貌,特别适合畫人物像。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坐到書桌前面,從教案中抽出一張白紙,捏起筆筒裡的一支鉛筆。碳墨或輕或重地滑過紙張,窸窸窣窣。
她的模樣,很有記憶點,我畫得很快。
房間外,我母親沈淑惠在敲門,問我怎麼還不睡。
我立馬把鉛筆塞了回去,替換成一支黑色中性筆,然後回答她,正在備課。
翻到教案停筆的那一頁,裝模作樣起來。果然,如我所料,沈淑惠很快端來半杯熱牛奶,輕輕放在我書桌的一角。
“謝謝媽媽。”
她滿意地笑了,出去之前,目光掃過教案上一排排工整的字迹,又滿意地點點頭。她最喜歡看乖巧懂事的女兒繼承她的衣缽,認真備課的樣子了,偶爾還會指點一二。
還好,今天她沒有太大的興緻,看了看便走了。
等客廳裡的燈熄滅了,黑暗從房門底下的縫裡擠壓過來,我才翻回夾着女人畫像的那一頁,換上鉛筆,繼續勾勒。
這幅畫很快就成型了,我把她捏在指尖,對着台燈昏黃的光,細看。
白紙在強烈的光照下,呈現出透明的質地。紙上的女人也透明起來。
我在右下角寫下作品名和日期——《李虹》(2008.09.13)。
看了一會,我把“她”重新夾到教案裡,準備明天帶去學校,鎖進辦公桌的抽屜裡。
将牛奶從窗戶裡倒出去,把杯子放回原來的位置,我重新爬回床上。這回,沒有那麼躁郁了,睡意很快向我襲來,意識模糊之際,那個女人吐出的白煙将我吹進睡眠之中。
第二天一早,沈淑惠準時出現在我的房間,取走了裝牛奶的空杯。我已經醒了,但還沒到必須要起床的時間,便繼續閉眼躺着。
直到鬧鐘響起,才睜開眼睛。盛夏的陽光穿過寬敞的客廳,爬進我的房間,讓我的隐私無處遁形。這個家裡面的每一扇門、每一個抽屜,都必須保持随時能被打開的狀态。
“爸、媽,早上好。昨晚休息得好嗎?”
“挺好的,謝謝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