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再次來到夜晚。
又度過無數次這個夜晚,都沒有此刻,時間前進時這樣……讓人安心,同時,模糊的不安隐約浮上心頭。
她的小盒子再次安安靜靜的了。
安靜得隻能聽見自己呼吸聲。
耳鳴尖銳。
一旦噪音從耳畔消失,耳鳴立刻卷土重來。像是警笛聲忽高忽低,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那些噪音——有多讓人沉醉。
但她什麼也沒做,在充斥腦海的尖銳聲音中,盯着天花闆,一動不動。
【……好吵。】率先開口的是宇宙。它對耳鳴感到厭煩。
【那是你腦海中的聲音,不是耳朵裡。是你的意識在耳鳴。】
是的。耳鳴應該是消失了,但是幻覺,留在她腦袋裡。所以宇宙聽見幻想中的耳鳴,為此很不耐煩。
那就滾開。
又沒有開口。隻是這麼一想。她的精神感到疲倦,懶得開口,或是用思維去思考。
【你究竟在想什麼?】
又還是沒有回答。
她或許很難過,有很多話想說,但無法說。宇宙是虛假。它一直是。
她還沒有……回到她的,現實中呢。
凝望天花闆的她閉上眼睛,隻是微笑。
然後,故作刻意。歎口氣,
「唉。」
「我就隻是,想要什麼東西來安慰我,和我說話。」
「可是能跟我說話的,就隻有你啦。宇宙。」
「可惜你從不真實。」
于是她會把想說的一切隐藏在句子背後,宇宙永遠不會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真的,好希望,那些故事圓滿。」
「希望我……得到我的結局。」
「我人生的結局,不應該,它怎麼會,在宇宙中終結?就這樣永遠,是一輩子?」
「我……好難過。」
「現實中的我,也許一直是失敗者,我不能重新回去,書寫我的結局。」
「都讓我,好難過。」
又一直在笑。
輕微,淡淡,或許語氣偶爾不那麼平穩,顫抖着。
可是一直在笑。
那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微笑。
像是曾經練習無數次,以至于長在臉上。
「我好難過啊。」
然後。在宇宙那沉重的沉默中。
「看來你很好騙嘛。」
一聲冷哼打破沉寂。
又睜開的眼睛冰冷無神。
她說過,最擅長模仿。
她觀察一切。觀察,是為了更好模仿。以這些角度來說,她擅長演戲。
她其實不該讓她一路下沉,沉到宇宙中,無可挽回。她該對自己負責。
事實是。她還能,負什麼責?
如果能回去……不想,回去嗎?
「但是,我在生鏽。我生鏽了。」
「回去,我就能創造輝煌了嗎?就能做到我沒能給自己的未來了嗎?」
如果不能,那在宇宙,這裡還能容身。
一開始,她認為她不在乎自己的身體。管那副身體在哪,在哪都行,已經不需要。
她會一直,一直是個失敗者。
灰發少女,不再說話了。
【如果你讓壁爐留在這?】宇宙難得退讓,容忍了這點能量消耗。
「可以是可以。」又的語氣顯露出她不是那麼無動于衷,「大部分音樂對我不起作用,讓我聽出情緒,還不如聽雷雨轟鳴,至少我會覺得想睡覺。但……房間有無法掌控的東西也會讓我不安。」
【我這有個好東西。】
啪嗒。
輕柔的聲音暗示有什麼東西落在床上。
又懶懶挪動身體,擡起手臂把東西抓起來放到面前,借着模糊的月光查看。
……宇宙送給她一隻背着檸檬的小狐狸。
物品:「送檸檬的狐狸」
用途:一隻狐狸玩偶。
狐狸的身體由檸檬組成,啊……那個橘子狐狸。
宇宙變出來的道具都是真東西,不是假的。
又隻是很想要那個橘子狐狸罷了。宇宙不會不知道。隻要宇宙想,橘子肯定也變得出來。
「你這算什麼?」宇宙變出檸檬狐狸,又氣笑了,「連假貨也不能變個一模一樣的?」
但宇宙對這東西非常滿意:【是狐狸,也是檸檬。】
「……」宇宙和人的鴻溝。
「謝了。」好像有點不熟練,又對宇宙道謝。
咳,命令宇宙慣了,發自肺腑道謝頭一次。往仔細想可能是唯一一次。
所以,就先謝謝宇宙。同時想着……如果宇宙是人,在這裡。
……說不定,她會抱抱它。當然,得是女孩子才行。
灰發少女抱着那隻怪狐狸睡着了。
反倒是宇宙,不知高興還是不高興,也可能是憂心忡忡自己損耗過大的能量。一直停留在灰發少女腦海中,很久,很久。
新的一天!
非常新。
怎麼說呢,今天是,發工資日!
第一桶金,雖然是在宇宙中。
即便如此,一大早醒來的又也對工資懷抱期待。如果不是宇宙還在她腦子裡,她甚至會扒着櫃子等檸檬币出現。可是宇宙在這。
咳,穩重點吧。
「除了你扣我的,工資還是少了,你是不是多拿了?」
這份穩重持續到又發現自己工資變少,質問宇宙怎麼回事。
宇宙隻說:【你交房租。默認自動扣除。】
「………………」随之而來是凝重漫長的沉默。
人生第一桶金啊。要分期付款還債,還要——交房租。
對啊,休息站入住時要簽訂租約的。
「怎麼了,臉色這麼壞?」一打照面,燕招月立刻看出來。
又臭着張臉,咬牙:「遲早有一天我要給宇宙點厲害瞧瞧。」
她想起來了。
所有初來乍到宇宙的同類,都能分到免費盒子,簽下租約立刻入住,每個盒子裡除了床和桌椅什麼沒有,想搬家也可以随時搬。
總之不用交租——沒找到工作前。
一旦開始工作,和什麼地方簽了合同,工作關系成立,就要給宇宙上交房租。
就是說,如果不簽工作合同,一直免費住。人生第一次打工,直到宇宙提起房租前,她都把這事忘得幹淨。
挺生氣的。
燕招月不知道從哪弄來很多輛推車,一個個頭尾相連,把這幾天買買買的東西都放在推車上,在腰上綁根繩子,以一人拉車壯觀隊列前往美術館。
隊伍長得實在引人注目,更離譜的還在後面。
美術館挂起牌子:今日免費野餐,時間——中午至傍晚
門口約有幾十人,穿着和燕招月一樣的廚師學徒制服,遠遠看見食材推來一擁而上,挑這個挑那個,差點大打出手,眨眼功夫,一大群人提着袋子滿載而歸,迫不及待沖進美術館院中。
恢複正常的美術館外觀是三層白色小樓,院中空地很大,沒有鋪設石磚,統一采用綠草坪,放眼望去綠意盎然。
燕招月的野炊組合桌椅在空地一字排開,排了很遠,廚師學徒們有的自帶工具有的拿起現成使用,不一會功夫,煎炒烹炸聲和香氣在院内飄散開來。
「我也去工作啦!」燕招月交代完沖入戰場。
此刻還早,除了廚師學徒們,美術館院中沒什麼人,陳心取她們也沒來。
又還有事想問,她一定能在哪找到時惜。
她覺得,作為解決事件的人之一。她有權利問問當年的事。當然,時惜也有權不說。
但總是要問了才有可能得到回答。
又在空無一人的美術館大廳轉了一圈。
大廳内沒有太多展覽品,畫展……其實不是看畫,應該是,重在參與。比如,自己畫點東西?
是這個意思。
因為展示物品并不多,也沒有設置太多分區,大廳能一眼望到頭。
就在大廳盡頭處,之前不知打哪來的人們拼盡全力洶湧趕往的地方。
那裡,挂着一幅畫。
是場景人像畫。
是一位統治者的加冕場景,但不是舉國歡慶盛況,而是這位統治者在加冕後還來不及脫下禮袍,和家人聚在一起的畫面。
中年統治者身旁圍繞許多孩子,又站在畫下仔細辨認。許久,目光停留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她,見過這個孩子。
這個沒有圍在統治者身邊,停留在人群外,稍顯木讷的孩子,正是那天她看見的,後來繼位的年輕統治者。
畫中,在别的孩子都隻露出一小片側臉,或是隻有後腦勺時,這個孩子沒有湊在母親身邊,而是回頭露出大半張臉,看向畫框之外的,某個人。
但被注視的那個人,沒在畫中。
感受到身後腳步聲。又回頭。像是畫中那個孩子一樣,回過頭來。
身後,站着時惜。
又立刻就問了:「其實你知道,是不是?」這個人分明知道年輕的皇帝疑心重,而且好戰。那麼,她憎恨嗎?對這份猜疑?
時惜說:「我從來沒想過皇帝對我有什麼錯。她看見了小宿的雕像。」
時過境遷,這位仁慈的神還是那樣平和。
時惜來到畫前,指尖觸碰畫中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着她。
兩人彼此對視,時惜說:
「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隻是因為……死去的人太多,而你是餘下所有人中最年長。這個位置一定要有人繼承才會阻止殺戮。」
時惜用額頭抵住畫框,「對不起。」
「我這邊的曆史中,有很多神死而複生。」又在她身後說,「但你不同,你死了。再沒有活過來。你知道在宇宙中,我們都不算活着。」
又輕輕說:「你知道。」
所以,時間一往無前。
時間……總要一往無前。
認可所有失去的人,說到底,是不是,什麼也不愛?太博愛了吧。所以,什麼也不愛。
時惜其實不認可失去。她隻是做了一份選擇。
她選擇讓時間吞噬自己。
隻要她死去,就會證明世間沒有神。她必須徹底離開那個世界。
于是她來到宇宙中。她用失去記憶切斷與宿含的聯系,宿含再沒辦法找到她。
隻要宿含一直是那片宇宙的一部分,就永遠不會理解,自己做了什麼。也永遠不會意識到失去。
但時惜是不認可失去的。
如果認可,她會煙消雲散,像所有世界失去的生命一樣,死後再無音訊。
宿含也不認可。或許不太明白,但她無法再和那片宇宙融為一體。她不再是化身。
……這裡的宇宙,可不會放過這兩個能量如此巨大的存在。
依照宇宙的小心眼,哪怕穿越層層阻礙,它對這份能量勢在必得。
所以兩人都來了。
在宇宙中重逢。
在這個隻有檸檬的宇宙。
在這個她必将一事無成的地方。
與此同時,撫摸畫像的時惜腦中,一道聲音響起。
【神明】
屬性:攻擊魔法
描述:成為毫無慈悲的神明吧。
等級:最高
附加:慷慨
注,
慷慨:神愛世人——至少它們是這樣說。神愛殺戮——慷慨的殺戮。
時惜不經意回頭。
視野中,灰發少女面無表情,注視她,還有她的畫。
被這樣注視時,時惜……不知道這個孩子在想什麼。
她隻看見她形單影隻,風從大廳門口吹來,灰發少女似有所感,懶洋洋歎氣,說,
「你碌碌無為,作為一個神,在這裡,沒有人在意這些。知道我認為一切發生的事像什麼嗎?」
時惜真的很好奇:「什麼?」
「它像開始。也像結尾。」
她在生鏽。
僅此而已。
時間總會一往無前,她想要留在這。就要對它無動于衷,看它如日中天,看它夕陽西下。
時間留下一片殘陽,日暮西山。
這就是她。是所有,留在宇宙中的同類,所面對的事。
人生,始于結束,結束于開始。
日升日落。
所以,要求那麼高,何必呢。
得過且過吧。
就算被扣了工資,也、無所謂的嘛。
這麼想着的又可是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