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遠山的腳步停下了。
隔了一陣,他才重複道。
“你的朋友?”
“是‘曾經’。”
江笒強調道。
說完這句,他又抿了抿幹澀的唇。
方才看着遠山哥起身離開,也不知怎麼回事,沖動之下就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說第一句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
等反應過來之後,反而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了。
他正坐在床邊躊躇,搭在被子上的手忽然一暖。
擡頭一看,正好對上一雙墨黑的眸子。
剛才已經走到門口的青年,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
他坐在床沿上,輕輕握住了少年的手。
雖然屋子裡并不冷,但掌心相接的體溫還是暖和了他的心。
不必開口便能體會到對方的鼓勵,江笒長長地舒了口氣,慢騰騰地開口道。
“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司徒成了朋友。……和認識遠山哥那會兒差不多大吧。他那時候很可憐,吃不飽穿不暖,還被人欺負。要不是有我在,他甚至可能還沒長大就先被大雪凍死了。”
江笒說得很慢,用詞也十分謹慎。
畢竟不是發生在這輩子的事,很多地方都要模糊帶過。
和司徒的情誼說來話長。
他原本以為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時空隧道裡重溫了過去,竟然還能十分清晰地說出每一件事。
他一邊說一邊修改,雖然模糊了不少地方,但仍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
病重時的照顧,手把手教識字,一起放孔明燈,人生頭一回釀酒……
最初說得還有點磕磕絆絆的,到了後面便越說越快。
然而在講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他的神色忽然變得有點難過。
“後來——”
江笒咬了咬唇。
“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三年。我給他寄信,他對我卻越來越冷淡。三年後再見面,身邊突然多了個女孩子。”
“他和那個女孩子情投意合,甚至住到了同一個屋檐下……”
說到這裡,他垂下眼睫,久久地沉默了。
半晌過後,少年才仰起頭,輕輕地笑了笑。
“總之,就是這樣的故事。其實挺無聊的,就是我單方面把他當朋友、然而人家不領情。也可能是有了意中人,就嫌我煩了吧。”
“說出來之後就好受多了,謝謝你啊遠山哥,耐心聽我叨叨這麼久。”
從開始叙述到話題告一段落,梁遠山便一直定定地望着他,目不轉睛。
聽他說完,青年才開口。
“你這朋友,真沒眼光。”
“噗!”
江笒忍不住失笑出聲。
認識梁遠山這麼久,他還是頭一回聽見對方給出這麼辛辣、毫不避諱的評價。
這話就跟有魔力似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心裡就輕松了許多。
笑完以後,他又有些落寞。
“唉!直到現在,我跟他也算是絕交了——我也搞不懂,到底哪兒得罪他了。”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梁遠山擡起手,大掌按在少年頭頂揉了揉。
“小竹子,你還有我。我不會嫌你煩,也不會找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人膈應你。”
“你跟他不一樣啦,遠山哥。我相信你,你才不會像那個王八蛋一樣呢!”
江笒鼓起臉頰。
“還有,别随便說這種話。難不成哥你以後都不找嫂子了嗎?”
梁遠山微微勾起唇角,眉眼瀉出幾分笑意。
“嗯。我有小竹子。”
“哇,好肉麻!”
江笒笑着推了他一把。
被這麼一打岔,噩夢遺落的怅然與心痛也跟着徹底消失不見了。
見剛才還在哭的少年終于笑了,梁遠山也放松了下來。
他看了眼房間裡挂着的鐘表,站起身。
“好了。才淩晨四點,再睡會吧。我先回去了。”
“嗯!”
江笒乖巧地點了點頭,小貓似的挪回被窩,掖好了被子。
梁遠山放輕腳步,走到房門邊上,啪一聲關上燈。
方才還氤氲着令人安心的橙色光暈,随着一聲輕響,房間重新變回一片漆黑。
他輕聲開口說了句晚安,便關上門,回到對面的自己卧室。
不同于對門,他的房間還亮着燈。
桌面上擺着一台打開的電腦,屏幕靜靜地閃爍着光芒。
梁遠山舒了口氣,把門關好,随後在書桌前坐下。
剛才他跟江笒說的話,不全是真的。
并不是剛剛才驚醒,而是醒了好一會。醒來之後又睡不着,幹脆起來處理白天遇到的那檔子事。
……至于為什麼驚醒,是因為他也做噩夢了。
這一回,他并未夢見自己坐在華麗的宮殿之中。
反而是穿着一身盔甲,在戰馬上馳騁。
他似乎是一名将士,正身處戰場之上。
身臨其境的每一項觸感,全都是負面的。冷,累,餓,疼痛,恐懼,憤怒……
大風夾雜着飄雪,吹得他的四肢幾乎失去了知覺。
他茫然地往四周看去。目光所及之處,隻有兩種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