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公孫策終于餍足,房裡的飯菜早已涼透。飛燕卷着被衾縮在床榻,看丈夫忙前忙後熱菜熱湯,聽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緊繃了一日的心慢慢放松下來。
火爐湯沸,茶熱菜香,清露瀝瀝,荷香翦翦,竹影徐徐。
一夜寒雨,終于熄了蓬萊閣不滅的火。
江南春雨纏綿,公孫策與飛燕共撐一把油紙傘入坊,還未走近哭聲便入耳。飛燕緊了緊藥箱,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飛燕,莫憂。今日我帶了地榆來,待會我便将其研磨成粉,調和麻油,可給姑娘們外敷在傷口處。有了藥,她們會慢慢好起來的。”
湯藥八味為飲,一錢朱砂,兩分黃連,三股白蔹,四把黃芩,五兩藿香,六握赤芍,七撮連翹,八滴苦淚。
傷心淚混着苦藥入口,樂伎們脈象總算穩了。
可燒傷的皮膚依然是一片血肉模糊,日複一日,膏藥抹了又抹,那焦紅處也再無法恢複原樣。
“有銅鏡嗎?”
近日逐漸有了生氣的安樂坊陷入一片死寂,沒人應聲,也沒人敢回頭去看那索要銅鏡的姑娘。
靜默良久,采芹閉起眼睛,抱着雙臂再次沙啞開口:“我早已認命,隻是想看看我的臉成什麼樣子了?你們莫要擔心。”
寂寂無言。
那夜的火燒傷了她的面容,曾經嬌白如玉的皮膚如今凹凸不平,血泡翻湧,焦黑可怖。
“采芹,你……”引笙頓了頓,話哽在喉頭不忍出口。
“引笙姐姐,我隻是想看看而已,我的容貌本就不出衆,多幾處傷疤也不礙事的。”
“采芹姑娘,你别多想,會好起來的。你看,我們有上好的丹參羊脂膏,我還磨了些三黃膏,用了藥你的傷便會好起來的。”以往伶牙俐齒的飛燕此刻卻是反反複複隻會說一句會好起來的,挖了一指膏藥,手卻定在空中。
會好起來的,時間可以治愈一切。再多的苦難,終會過去。
可時間無法治愈那些已經毀掉的東西,那些碎落在時間長河裡的過去,再也無法拾起。
采芹揉揉眼睛,扯着眼皮的傷口有些發痛,又松手看看日頭,忽而自說自話起來:“你們還不知道我的本名吧?我叫春娣,我出生在春天,爹娘希望我能招來弟弟,便給我取名春娣。采芹,是秦媽媽給我取的名字。她說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是個好名字,可我不懂是什麼意思。我不識字,隻知道入了蓬萊閣,我便隻是采芹。”
春日燦爛,照耀在安樂坊的小樹上,映照出細碎的斑點。采芹遠遠伸手觸了觸那虛空的日光,又緩緩閉上眼。
“那年天災,家裡揭不開鍋,爹爹将我送到蓬萊閣。他說,隻要我在那兒唱上幾支小曲兒,娘親和弟弟就能吃上飯。等我賺夠了銀子,他便來接我回家。我生得蠢笨,秦媽媽教的小曲,我總學不會,挨了不少打。後來她說那便不唱曲了,學飲酒。老天爺還是待我不薄的,我雖不像各位姐姐那樣能唱能跳,但我能喝倒所有客人,每次喝完他們就把我往暖塌上一丢,胡亂扒拉我的衣服。起初我也會反抗,我越反抗他們便越開心……”
回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采芹靠在牆上,眼角酸得發疼。血緣是這世間最難解的線,綁在骨血裡,動一下都會痛。悲莫悲兮生别離,她怨過,恨過,哭過,卻還是惦念着那個将她發賣的爹爹。
“我想回家看看,也不知我如今這樣,爹爹娘親還認不認得我了。”
“我也想回家,可我的家已經沒了,秦媽媽說我再不是從前的官家貴女。”楠竹倚在窗棂上,雙頰一片冰涼,“也對,如今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再不是從前的遲楹了,遲家二十七口,如今隻剩我一人了。”
“世人總笑我們賤,可又哪兒輪得到我們選呢?伎藝人,叫得好聽,可我不過就是個兼賣色相的歌女罷了。五更朝起赴衙參約,一夕五鼓方能酣寝,每個日夜,一曲一調,皆是身不由己。”
“我入蓬萊閣時,總想着替爹爹雪冤,費盡心力伺候那些大官,如今想想真是可笑。他們不過是把我當作玩物罷了,又怎會細聽我在床榻上的哭訴。可我明知隻是徒勞,卻還是不曾放棄。總有一日,我總會遇到個賢官替我們一家昭雪。”
“傻妹妹,好官又怎會流連蓬萊閣那種煙花之地。”
譏諷得想笑,卻又覺得悲哀。哭哭笑笑,那些刻進骨子的苦楚,那些滴在心上的離人淚,此時皆成舊日浮沙。
槐月風袅,半窗殘月。朦胧夜色下,引笙琵琶奏樂,樂璃迎風而舞。
“多少人到蓬萊閣一擲千金就為了聽引笙姐姐的琵琶,賞樂璃姐姐的舞。我們今夜真是大飽眼福了。”
一曲罷,樂璃回座笑着抓起一隻肥美的炙羊腿,大快朵頤。
“樂璃姐姐往日斯文柔弱,不成想竟是這般豪爽。”
“我娘生在草原,原就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性子,隻是嫁來了江南,便學了這邊的人輕聲細語起來。我随我娘,大大咧咧的,就不像個大家閨秀。爹爹總說我就隻有在起舞的時候能裝裝樣子騙騙人,笑着說我日後呀隻能嫁個武狀元。可還未到我出嫁那日,他便落了罪……”
樂璃笑着接過飛燕的酒,一飲而盡:“龍姑娘,我真的很羨慕你。有愛你敬你的丈夫,有彼此扶持的姐妹,還有高超的醫術可以在這艱難的世道安身立命。而我,卻是連家都沒有了。”
飛燕和楚楚對視一眼,眸子裡閃過隻有彼此才能懂的情緒。
她們的家,也早就不在了。
“來,喝酒。不說那些傷心事了,我們喝酒吃肉聽曲賞舞。”
“我好久沒見過這麼多好吃的了,自入了蓬萊閣……”
“停!說好不提過去的,吃菜吃菜。我給你們煮面吃,我的陽春面呀可是比我的琵琶還絕。半把細面,一碗高湯,兩勺醬油,三錢豬油……”
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上桌,轉瞬就被一搶而空。
“你們嘗嘗這荷葉雞,還有這蓮房魚包,可好吃了,楚楚姐姐的手藝真的沒話說。”
“今夜我們無醉不歸。”流年醉人,舉杯敬過往。
飛燕被公孫策抱回醫館時,已醉得不成樣子,楚楚也走得歪歪扭扭,靠在包拯身上才踉跄回到學堂。
剛鑽進被衾,飛燕便酡紅着小臉湊了上來,一口一個夫君喊得親熱。笑着揉揉飛燕的臉,公孫策将人攏入懷中。
“醉了還這麼多話,快睡。”
“我沒醉!我今夜可有福了,聽了曲看了舞,還吃到了陽春面。”
“我知道,你還喝了酒。”
“我今夜可是喝倒了楚楚姐姐,厲不厲害?可我……可我怎麼這麼難過呢……我想爹爹了,我想回家。我和她們都一樣,沒有家了。但她們比我更可憐,她們……”
“飛燕,苦難從來都不是用來比較的,這世上沒有什麼誰比誰慘。落在你身上的苦,旁人都無法體會,也無法替你分擔。我也曾懊惱萬分,無法在你最痛的時候替你做些什麼,隻能眼睜睜看着你經曆那些劫難苦楚。我知道你想為她們做些什麼,可你能做的隻有替她們療傷。”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隻是心裡難過而已。”
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世間之事,皆為無常,唯有接受。
“你有我,不難過。睡吧,小醉貓。”
“誰醉了,人家才沒……”
懷裡的人話還未完就睡了過去,公孫策笑着蹭了蹭飛燕的額頭:“還說沒醉。”
疏影微香,雨晴雲夢。
孟夏已至,姑娘們相依相伴三個多月。這段時日,沒有來往的公子哥兒,沒有秦媽媽的打罵,沒有奏不完的樂,更沒有無盡的黑夜。安樂坊成了她們第二個家,一個有姐妹的家,一個有飯香的家,一個可以哭笑玩鬧的家,一個可以安心入睡的家。可傷勢好轉,她們便要離開這個家了。
律法書:樂籍,世世不得為良者。
醫者,能救死扶傷,卻無力更改律法。沒了蓬萊閣,還有芙蓉樓,臨仙院……
臨别那日,飛燕,楚楚和三七守在坊門口,逐個送别涕淚漣漣的姑娘們。
“飛燕姑娘,三七姑娘,楚楚姑娘,謝謝你們。有這段時日,我們已知足。”
出門之時,樂璃回頭朝飛燕笑了笑,笑靥明媚,宛如那夜她在月色下一舞傾城的嬌美。
人間樂,悲喜聚散,一曲終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