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風柔,菡萏月淡。清晖下,飛燕小心翼翼挖出去年初春埋在梅花樹下的一壇長生酒,起身時撞到了枝丫,抖落一身寒梅。
“今個兒晚上飲酒行令,就不信我們喝不醉楚楚姐姐。”
“我們一起怕是都喝不倒楚楚,包拯還是個一杯醉的,就别指望他了。”嗅着飛燕身上的梅香,酒未入口,公孫策已有些迷醉。
“如今我可是能喝上好幾杯的,不過想要喝倒我娘子?”包拯擺擺手,笑着幫楚楚張羅一桌吃食。
“嘿嘿,飛燕姐姐,我可以幫幫你。”
“飛燕姐姐,我也可以。”
“小孩子喝什麼酒,楚楚姐姐做了紅豆湯,你倆喝甜湯。”
酒壇蓋子掀開,一抹嫣紅落入,酒入壺内,染了滿冬梅香。
長生酒伴着冰雪元子,香糖果子,冬月盤兔,旋炙豬皮肉,雞絲簽,煎夾子,梅花餅……飛燕對着滿桌下酒菜,摸摸微鼓的小腹有些發愁:“早知道楚楚姐姐做了這麼多好吃的,我晚飯就少吃點。都怪你,公孫策,說什麼冬天要吃多點暖身子。”
笑着接住飛燕軟綿綿的一拳,公孫策斟上一杯小酒:“給娘子賠不是。”
繁星鬓染霜,同看月昏黃。人間漫浪,世事百味,有人在寒風蕭瑟中歡聲笑語,有人在寒風凜冽裡苟延殘喘,有人在寒風刺骨下一曲了悲歡。
桐月芳華,笙歌醉夢,曲終人散,哀奏人間樂。
“别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音落指尖,台上絕色女子一手琵琶如泉流,低聲唱萬斛愁恨。
“引笙姑娘不愧是蓬萊閣的頭牌,這小曲兒呀唱得人心癢癢。”
“癢也沒用,人家傲着呢,隻見達官貴人,咱們沒那個資格一親芳澤。”
“幾位公子,我們可是新來了位楠竹姑娘,那一曲絲桐與引笙的琵琶可是不相上下,何不點上一壺仙醪酒到樓上雅閣聽曲?”琴聲悠悠傳來,衆人紛紛掏錢,随着笑得合不攏嘴的秦媽媽上樓。
“楠竹,好生伺候幾位公子,他們可是花了大價錢來聽你的琴。”秦媽媽笑着走近,若無其事地伸手狠捏了一把楠竹的小臂,低聲呵斥:“再端着你那大小姐的架子,得罪客人,我叫你好看。既入了我們蓬萊閣,你便不再是什麼官家貴女。給我好好彈,聽到沒有?”說罷又狠狠掐了一下才笑着離開。
衆人醉酒笙歌,無人在意楠竹悄然落下的淚。
娟女坐肆作樂,以蠱惑之買酒,可昂貴的酒水錢到那奏樂的姑娘手中,不過隻剩兩貫錢,想要以此贖身,難于上青天。一曲人間樂,曲折動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可歌舞才藝不過是賣身之路上的額外籌碼罷了,想要靠那一曲歌樂安身立命也是癡心妄想罷了。雖說隻事歌舞,但官員大可以要求樂伎薦寝以自娛。自是有願意出賣色相自薦枕席的樂伎,可那些不願意的樂伎又有幾分機會拒絕呢?一杯藥酒下肚,醒來便不再是清白之身。想要在青樓之中獨善其身,不過癡人說夢。
脫籍從良,難如登天。縱使萬般不願,一生也已注定。有人經不住糟蹋自行了斷。有人熬着熬着便認了命。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裡風。人間樂,悲與喜,無休上演。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人啊!”
“啊啊啊!救我,救救我!”琵琶聲斷,絲桐聲絕,慘叫聲凄凄入耳。
初春的夜寒風呼嘯,火勢迅速蔓延,紅光沖天,黑煙滾滾,曾經金碧輝煌的蓬萊閣轉瞬成了一片焦土。
天未亮,飛燕就被急速的搖鈴聲驚醒,推推枕邊人又翻了個身縮入被衾,公孫策惺忪着眼去應門。
“公孫大夫,不好了,蓬萊閣失火,傷勢慘重。周大人請你和龍神醫去一趟。”
公孫策霎時清醒過來,回身取了披風和藥箱就要出門,卻被小藥厮拉住:“龍神醫她不便過去嗎?燒傷的多是閣裡的姑娘,在場醫官皆是男子,若是龍……”
“我在這兒呢,走吧。”那個本該在睡夢中的人此刻已經穿戴整齊,背着大藥箱急匆匆就要跑,被公孫策一把拉住系上披風:“早春寒氣傷體,你呀,再怎麼急也要愛惜自己身子。”
小藥厮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外衫,不好意思擡頭。早就耳聞公孫大夫和龍神醫缱绻羨愛,鹣鲽情深,今日一見果真如是,竟當着一個外人的面這般恩愛。小藥厮有些無措,擡眼瞟了瞟他們似是準備妥當了,便搶先走在前面舉着燈籠帶路。
坍塌的蓬萊閣前哀嚎慘叫不斷,熏黑的臉龐,破碎的焦衣,淌血的殘肢,慘不忍睹。閣内火光沖天,困在裡面的人四處逃竄,哭叫聲混雜在烈火中,慘不忍聞。軍巡捕奮力朝裡潑水,卻難以力挽狂瀾。
官家公子哥被陸續送回府内,醫官和大夫都被請走,隻剩樂伎們在原地慘哭不止,飛燕朝公孫策點點頭示意,目送他上了一頂官轎子。回頭看看眼前這群無依無靠的苦命女子,紅着眼翻開藥箱。
從前的安樂坊被留了下來安置流民所用,無處可歸的樂伎們被送到坊内療傷。陪同的飛燕安頓好她們才得以松口氣,匆匆回了醫館。
焦急不安的楚楚來回在門前踱步,遠遠看到飛燕就趕緊迎了上去,“飛燕,你沒事吧?聽聞昨夜蓬萊閣起了大火,燒死了不少人,那火到現在還沒熄滅。你去那兒怎麼不叫上我,有傷到嗎?讓我看看。”拉着飛燕上下左右看了個仔細,楚楚才放下心來,語氣也緩和不少:“沒事就好,瞧你這張小黑臉,快随我進去洗洗。”
經曆了一夜的血腥凄涼,飛燕沉重的心終于有了些溫度,抱住楚楚的臂啞着嗓子開口:“楚楚姐姐,你對我最好了。事發突然,來不及叫你嘛,我下次一定拉上你陪着我。更何況,我不過是去救傷,又不是去救火,哪有什麼危險。”
“你這性子,怎知你不會看到人困在火裡,便沖進去。我的飛燕女俠,你好叫我擔心。以後你去哪兒救人,都得喊上我,聽到了嗎?”
“知道啦,楚楚大俠。公孫策回來了嗎?他昨夜不知跟哪家官公子回府了。”
“他已差人來報,今日會留在梁大人府上,待梁小公子傷勢穩定了再回來。”
“原來是梁家的貴公子呀。”飛燕撇撇嘴,想起那群宿在安樂坊的樂伎,歎了口氣:“唉,楚楚姐姐,昨夜我瞧着那些樂伎真的好生凄涼。公子哥們都被接了回府,醫官大夫都被遣去替他們診治,隻剩衣不蔽體的樂伎在蓬萊閣前哭喊。她們那麼多人,傷勢那麼重,卻隻有我和一位醫官和小藥厮留下。”
“這世道本就是不公的,蓬萊閣的樂伎又怎能和官家公子相提并論,所幸還有你與那醫官藥厮在。”楚楚拍拍飛燕的手,哀歎道:“同是女子,怎不知她們的不易。唉……”
飛燕反握住楚楚的手,想說些什麼卻終究說不出口。若非父親在臨終前替自己安頓好一切,此時的她怕也是流離失所,過着苦不堪言的生活吧。她至少還能在父親的庇佑下,隐去龐三小姐的身份,和所愛之人安居一隅相守餘生。可昨夜那群樂伎,連選擇的資格都沒有。不知她們又曾是哪家的官小姐?
“對啦,那小藥厮竟是個女子,難怪她會那麼憂心閣裡的姑娘,她還擔心男醫官不便給女子看傷,誰知醫官們都被叫走了。”本想說說笑,可話出口卻滿是苦澀無奈,飛燕抿抿嘴不再言語。
換了身幹淨衣物,飛燕匆匆用過早膳便和楚楚又奔回安樂坊。一進門,便見地上多了縷白布。
“不過一個時辰,怎麼會?”
“如桐姑娘傷勢太重了,一口氣緩不過來……”小藥厮紅着眼煎藥,聲音低不可聞:“官府剛送來些草藥,還有幾盒上好的丹參羊脂膏,等姑娘們的傷口好些,便可以用上了。會好起來的,對吧?”
“會的,有我們在,她們會好起來的。還不知你叫什麼呢?”
“三七。我爹給我取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像三七一樣,治病救人。”
“三七,好特别的名字,你确如你父親所願,救死扶傷。三七姑娘,你已忙了一夜,眼睛都紅了,快回去休息休息,這裡就交給我們吧。”飛燕伸手接過扇子,好說歹說才送走了一步一回頭的三七。
這一日漫長而凄楚,坊内哭喊聲終日不斷。樂伎們燒傷處皮肉翻卷,一片焦紅,甚是可怖。飛燕顫抖着手小心處理傷口,不忍看的楚楚在一旁端着膏藥不住掉淚。被烈火灼燒的痛楚如同千萬細針刺入骨内,讓人生不如死。飛燕的心梗了梗,往藥方上又添了一味藥。
夜幕四合,終于有兩位接替的醫官入坊。回到醫館的飛燕早已累極,卻直奔藥櫃取了最上頭抽屜的藥,包在黃紙裡,剛下了梯子便軟軟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小心,累了一日還爬那麼高。”
“你回來啦?那梁小公子沒事了吧?”
“原本就沒什麼大礙,但梁家對這小兒子寵得很,硬是讓我等到他脈象平穩才走。聽說你今日都在安樂坊内照顧傷者,她們如何了?”
“不太好。”飛燕深深歎了口氣,展開手中藥包。
“朱砂?飛燕,朱砂入藥雖能止痛,可……”
“我知道朱砂有毒,可看着她們遭罪,我心裡不忍。我會控制好藥量的,你就放心吧。我的醫術,你還信不過嗎?”邊說邊将藥方子遞了過去。
“娘子的醫術,我當然信得過。”公孫策沉思片刻才放下藥方,悠悠道:“可再加兩味,藿香與赤芍。今日怕是什麼都沒吃吧?我讓展昭帶了熙春樓的吃食回來,熱水也燒好了,娘子可需我替你寬衣沐浴?”
“老色鬼。”飛燕耷拉着的眉眼終于染上笑意,拉過公孫策的手入了浴堂。
氤氲熱氣,雲煙彌漫。
修長的手指輕輕挑開扣結,春衫落地,肌如玉脂,露出藕荷色的肚兜。飛燕輕顫了一下,伸手抱住身子。
“冷了?”公孫策從身後擁住飛燕,溫熱的唇輕輕摩挲着妻子微冷的臉頰,氣息纏綿在耳畔。飛燕縮了縮身子想躲開,卻被鎖住了腰,臉一紅:“我餓了。”
“我也餓了。”吮了一口白嫩的頸脖,一路向下。
眼波愈發迷離,等飛燕緩過神來,早已被抱入了浴盆。
“為夫這就替娘子潔身。”嘴角上揚,公孫策一邊調笑着,一邊将手伸入水下。
輕攏慢撚抹複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