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十二點,”耿童看一眼牆上的挂鐘,不再去想那些讓他難堪的事情,“休息吧,我累了。”
大約是他第一次說這種話。
邢辰指了指:“床在那邊。”
耿童淡淡回應,他随意地在床上坐下,然後有些不自然地躺進那個已經鋪好了床單被罩的、有些硬但是飄着淺淺太陽味的床鋪裡,枕頭很軟,睡着不太舒服,被子也不厚,蓋着會冷。
可他渾身上下所有能活動的關節都在喊疼,難受蓋過了一切,就算現在把他丢進橋洞裡,他也會閉上眼睡着。
大約過了十分鐘,耿童蜷縮着,迷迷糊糊快徹底昏睡過去,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從背後慢慢靠近,于是他心裡咯噔一下,所有的神經都醒了,睜開眼睛隻能看見一片漆黑,手腳都是冰涼的,薄薄的被褥、硬得像鐵闆的床,仿佛讓他再次陷入了那個同樣漆黑的夜晚。
手指被生生砍斷的劇痛又出現了,他看見一堆篝火前站着的幾個毒|販手裡拿着大砍刀,他看見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自己出生入死的戰友,他看見戰友被折磨得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個夜晚給他帶來的傷痛再次找上了他。
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搭在右肩上,然後一點光源從背後照了過來,世界亮了,他猛地翻身,狠狠将過來的人按倒在床沿,緊接着死死掐住那個人的脖子。
耿童心跳得很快,喘着氣,眼底一片紅血絲,手上的假肢沒拆,但即使右手活動受限,他的力氣也還是普通人無法抵抗的。
那人被掐着脖子,臉色很快變了,驚恐、害怕、不可置信,因為呼吸受阻而胡亂踢着腿,手裡的小夜燈也掉在地上。
“放......放手,”邢辰感覺自己快憋死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本能地擡起手去抓耿童的手臂,“耿......耿童,你冷靜點......我,我是誰,你看看我是誰——”
就在邢辰即将被活活掐死的時候,耿童忽然松了手。
脖子得到解放的人終于得以喘息,邢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又因吸入過多空氣而不斷嗆咳,他一邊捂着嘴咳嗽一邊用手去找耿童的位置,摸到一片衣角後輕輕拽了拽:“媽的,老子差點死在你手裡。”
回應他的隻有沉默。
邢辰緩了一會兒,彎腰撿起地上的小夜燈,他站起身,卻冷不防看見耿童被小夜燈映出來的臉。
好多眼淚。
邢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你沒事吧。”
耿童不語,目光落在邢辰的脖子上,眼淚洶湧地滑出來,但他本人卻什麼表情都沒有,還是那麼沉默,還是那麼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邢辰把小夜燈放在床頭的椅子上,
“對不起,”邢辰環住他,拍了拍他的背,“你做噩夢了?是因為......我?我今天是不是太突然了,讓你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耿童沒說話,垂下來的雙手微微發顫。
邢辰拉他在床邊坐下,然後又把他放倒,推到了靠牆的位置,扯過被子把人狠狠裹住,隔着被子,攬着這個差點過失殺人的可憐蟲,有那麼點乘虛而入的意思。
但邢辰知道什麼時間該做什麼。
“你上次好像也是這樣,”邢辰聲音溫和,帶着點被鎖喉之後的嘶啞,“我知道你不一定是在防備我,那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不是因為你。”耿童終于開口,也是一樣的沙啞,這個夜晚他們經曆了太多的事情,卻還是滾到了一張床上——盡管耿童不是自願的。
但他累了,他想睡覺,哪怕邢辰這時候手腳并用地纏着他,他也一點抗議都沒有。
也有可能是他今天連着揍了邢辰兩次,愧疚自責總是大過其他的情緒。
邢辰沒再打擾他,隔着被子抱住那個渾身冰涼的人,手掌下意識拍着被子,一下一下。
耿童背對着邢辰,能感受到薄薄的被子上方傳來的動靜。
小夜燈亮着,光是暖色的,但亮度不高。
61、
被子下的人動了動,被禁锢的感覺實在不舒服。
“怎麼了?”邢辰問。
耿童翻過身,睡意全無,眼睛盯着天花闆,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邢辰的左肩貼着他的右肩,手指稍微動動就能摸到他右手無名指和小指的假肢固定。
耿童幹澀地開口:“你把我當成什麼?”
邢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算了,”耿童說,“我也不知道我把你當什麼,我隻知道你還有用,我答應過會送你回首都,我的線人不能死在我手上。”
邢辰嘴角浮起笑意:“可你剛才差點把我弄死了。”
“是我對不起你。”
耿童說完,便抿抿唇沒了下文。
這個對不起好像隻用三個字說了很多事情,邢辰猜不透他對不起自己的是什麼,是明知道自己弄錯對接單位還要順其自然地把自己騙去當線人,是明知道宕山案結束後有離開的機會卻還是留下了自己,又或是今天的那一巴掌,又或是剛才的那點沖動。
邢辰輕輕歎息。
這些“明知道”,也是自己的“明知道”——明知道可以拒絕,但還是自願做了線人;明知道可以離開,卻還是選擇留下。
靜谧的夜裡,兩人各懷心事。
耿童似乎是有些破罐子破摔,又似乎是為邢辰今夜的疼感到抱歉,淡然開口:“摸吧。”
“啊。”邢辰愣了愣。
然後耿童的右手伸過來:“不是喜歡嗎,我可以給你看看摘掉固定套之後的樣子。”
但願那家夥看完就趕緊跑掉。
因為即使是耿童,也做不到完全接受摘掉固定之後暴露出來的醜陋。
邢辰小心地側眸看他一眼,然後坐起身,把那隻右手放在了自己腿上。
耿童:“别想占便宜。”
“我沒有。”邢辰低聲反駁一句,然後認真起來,小夜燈的光很輕地照亮半張床,耿童修長的指節被邢辰當成玩具似地、小心而好奇地捏着,他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觸碰,從拇指到中指。
耿童的膚色不算白,卻也不算黑,手指指尖是很好看的橢圓,指節纖長而又不失力量,食指和中指的内側都覆蓋了一層槍繭,卻因為太久沒用這隻手拿槍而變得薄了,不過摸着還是硬硬的。
指腹,有點涼,是相對柔軟的。
邢辰看得入神,最後才去摸無名指和小指。
固定套是黑色的,假肢做得和真正的手指一樣,很貼合,戴了固定套後看上去很協調,倒是給耿童添了點神秘色彩,因為那固定套太像戰術手套,不過是少了其他三指的指套而已。
邢辰忍不住多摸了幾下,戴着固定套的手真的太好看了,像是路邊賣的漫畫裡複制粘貼的一樣,雖然手指冰涼,但卻漂亮得叫人心癢。
“好看嗎。”耿童眼神注視着天花闆。
“嗯,”邢辰說,“好看。”
耿童道:“那你把假肢掰下來。”
邢辰愣了愣:“什麼?”
“掰下來,”耿童眉頭輕輕擰起,“戴久了會疼。”
“哦,”邢辰把他的手攥在手心,“怎麼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