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也和之前一樣,醫生開具處方,相關負責人審核通過。馬來不是醫生了,但他的師兄還在醫院上班,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說動了那位主任,此後我都是直接跟那個人聯系,馬來拿到東西之後會把收益均攤。”
“那個人是誰?”耿童問。
“戴春蘭。”
157、
大緻的情況已經了解完了,耿童沒放李芳走了,親自給她戴上了手铐,把她帶進拘留室裡去。
拘留室的門輕輕關上,耿童站在廊邊看着窗外陰沉沉的天空。
這時候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但他沒走。
朱若霞帶着材料回來,遠遠地同他打了聲招呼:“童隊,東西我都整理好了,趁熱打鐵,醫院的值班人員都在,我和小寶給他們做了現場筆錄就趕緊回來了。”
“我看看。”耿童轉過身。
朱若霞遞過來的東西不少,都放在文件袋裡,裡面有幾個拷下來的視頻監控,還有那個叫田清清的患者......”
耿童随手翻閱着。
兩年前,田清清因胃癌晚期住院,被馬來收治,她的所有診斷、開藥、治療方案、手術方案等原件都被朱若霞收在文件袋裡,倒是沒什麼差錯,也沒造假。
隻是這個人已經于半年前離世了。
“我覺得可能是馬來離職之後跟醫院接觸得少了,田清清家屬沒了賄|賂對象,又擔心事情敗露,不好再去找别的醫生幹這種事,田清清在他們眼裡完全失去了價值,所以他們選擇了放棄治療,”朱若霞開口道,“你看,就在馬來離職後的第二個月,田清清的母親替她簽署了放棄治療知情同意書。”
耿童若有所思:“也就是說,之前他們執着于保住田清清的命,哪怕隻能保守治療也要讓她活着,是為了吊着她一口氣,好讓馬來在開鹽酸嗎|啡的時候有更大的操作空間?”
“嗯,不然他們上哪兒合法獲得毒|品?”朱若霞歎了口氣,“這姑娘也真是可憐。對了,我剛上來的時候,有個自稱是李芳女兒的人在樓下花壇邊坐着,說來接媽媽回家。”
“我知道了——筆錄拿去存檔,聯系一下看守所,”耿童雙手環胸靠在牆邊,微垂的眸子淡淡瞥一眼對面上前貼着的‘執法公正,紀律嚴明’,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檢察院不是一直執着于馬來手裡的東西到底哪兒來的麼,現在證據确鑿,他要再敢退偵,我——”
朱若霞嘴角彎了彎:“你就怎麼?”
“揍他丫的,”耿童面上好不容易生動起來的表情很快淡了下去,擺擺手,“你先去準備材料,我下去一趟。”
158、
“警官。”
年輕的姑娘臉色白得像一張皺巴巴的紙,手背上還打着留置針。
她獨自坐在樓下大院的花壇邊,冬日的蕭瑟仿佛全部都停留在了她身上,瘦弱,卻帶着一點點對春天的希望,擡起雙目看着從大隊門口出來的民警,手指尖激動又害怕地纏在一起。
天空飄着小雨。
耿童快步過去,把傘撐在她頭頂:“進去說。”
“嗯。”姑娘慢慢地站起身,行動有些不便。
“不好意思,”耿童放慢了腳步,解釋道,“剛才有事要處理,我不知道你來了——李芳的女兒,是吧。”
一陣風吹過,姑娘瑟縮了一陣,進了大廳之後感受到空調的熱風,明顯好了許多,身體也舒展開了一點兒。
她道:“我想見我媽。”
“現在暫時不行,”耿童收起傘,随手插在一旁的傘架上,抽了個一次性紙杯,彎腰在傘架邊的飲水機上接了杯溫開水遞過去,“去接待室吧,這裡人多。”
姑娘思索一陣,捧着紙杯跟上了。
接待室裡,耿童和朱若霞都在。
朱若霞顯然是忙完耿童交代的任務就過去等着了,接待室的空調也是開着的。
姑娘登記了自己的證件。
她叫李鸢,今年十六歲,一名急性白血病患者。
“我媽......到底犯了什麼事兒?”李鸢艱難地開口,“她說她要來公安局一趟,具體什麼原因卻不肯告訴我,隻說她已經聯系了我舅舅,今天晚上人就會到,幫着照顧我。”
耿童看着她的樣子,沉默一陣,并不是很想把真實的情況說給這個還沒有成年的姑娘聽,便道:“涉及到案子,我不能全告訴你,等到合适的時機,我們會通知家屬的。至于她具體做了什麼,案件還在調查階段,相關細節還在進一步核實,抱歉。”
李鸢似乎是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隻是木讷地點點頭:“那......她現在在哪兒?”
“你目前還不能和你媽媽會面,”耿童說,“好好養病,這才是最要緊的。”
“警官,你們是不是怕刺激我?”李鸢擡眸望過去。
朱若霞溫和地笑笑:“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我媽平時也老這樣,什麼事都不告訴我,隻說讓我好好休息,好好治療,”李鸢眼眶慢慢紅了起來,“我們很難溝通,我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少錢,家裡到底能不能負擔得起,可每次媽媽都能按時繳費,我不明白,她一個護士,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錢。”
朱若霞下意識看了耿童一眼。
耿童雙手的肘關節撐在膝蓋上,十指微微交叉,淡然地看着她,瞬間便将她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李鸢,你是有話要跟我們說嗎?”
沉默的人輪到了李鸢,她不甘的眼神倒映在耿童的視線裡,顯得十分倔強。
時間悄悄地溜走,不知道過了多久,三十秒或是一分鐘,又或許更久。
最後,當耿童再次重複之前的問題時,她終于開了口:“我媽媽,是不是違法了。”
“嗯。”耿童颔首。
“她有沒有犯罪?”李鸢眼神裡的希望又莫名其妙地燃了起來,“違法不等于犯罪,是嗎。”
耿童隻得告訴她:“你媽媽是我們正在偵辦的一起案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證。至于她犯罪沒有,構成了什麼罪,要不要判,判多久,這些不是我們警察能決定的,我們隻負責調查取證,你說的那些東西得由法院和檢察院來裁決衡量。”
李鸢咬着唇:“你們都這樣。”
“哪樣?”
“踢皮球,推卸責任。”李鸢說。
耿童似乎是習慣了被嫌疑人家屬扣帽子,隻道:“即使我不說,你自己也猜到了不少,我說或是不說,對你而言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為什麼?”李鸢緊緊拉着自己的衣服下擺,直愣愣地看着耿童。
耿童道:“因為你是未成年人,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對你不好。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家等舅舅過來,然後好好治病好好休息——你媽媽的情況比較複雜,綜合考量之下我們決定等你身體好轉一點、你媽媽的案子有了眉目之後再找你進行一次詳細的談話,好嗎?”
他這話說得足夠誠懇了。
李鸢張了張幹澀的唇,忽然哽咽起來:“跟毒品有關,對吧。但我媽媽絕對不可能販|毒,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她每天起早貪黑,努力工作,就是為了給我治病,她說她不會放棄我的,她說我是上天留給她唯一的慰藉,她說她隻有我......”
“現在說這些太早了,”耿童抽了兩張紙遞過去,避重就輕道,“你家在哪,我找兩個女同志送你回去。”
159、
李鸢被勸回家了,盡管她一再表示如果今天見不到媽媽,她就賴在這裡不走。
但她還是被耿童找人送回了家。
大隊門口,耿童蹲在台階上,抽着煙,看着送李鸢回家的警車逐漸消失在視野範圍内的車尾巴。
朱若霞雙手插着褲兜走過來,在他身後站定:“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人家一個小女孩兒,你好好說,也不至于鬧成這樣。”
“對誰都好言相勸,工作還幹不幹了?”耿童嗓子有些沙啞,“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聽不聽得進去是她自己的事,她舅舅的聯系方式我存檔了,等李芳的事塵埃落定,我會找時間回訪,不算失職。”
朱若霞輕笑一聲:“所以你還是比較關心這件事的——其實你内心那麼柔軟,怎麼就是不樂意表現出哪怕一點點呢?”
“一碼歸一碼,程序上我确實不能什麼都跟她說,道德上......我難道要上趕着去刺激一個病人麼,”耿童掐滅煙站起身,風撩動他的發絲,“一年到頭,經手的案子裡各種各樣的人都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看多了,心裡也就冷了。緝毒警察最怕的就是過度共情,尤其是對毒販的孩子。孩子無罪,但那些被報複過的警察,他們的孩子,也活該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麼。”
朱若霞眸底的光微微動了動,默不作聲地拍拍他肩膀。
耿童終于回過神:“李鸢的病例給我看一眼吧。”
“你就是個十足的矛盾體,”朱若霞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有些坎,終究是要自己邁過去的,你說的那些話,純屬是說給自己聽而已,什麼過度共情,什麼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全部都是你給自己找的借口。還說什麼心冷了,既然冷了,你要人家的病例幹什麼,你回訪她幹什麼,抓了她媽媽就夠了。”
耿童沉默一會兒:“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沒什麼,”耿童将手中早就熄滅的煙頭丢進垃圾桶,轉身上了樓,“我去寫個收尾材料,你把監控歸類之後統一交我,我跟檢察院那幫找茬的說一聲,有缺漏的我會找你,還有之前宕山案的總結,等我審完那幾個小喽啰再弄......之後還得做個年底述職,述職報告每個人都得寫,總之......這幾天隊裡會比較忙,别随便斷聯。”
朱若霞隻得點點頭:“成。有事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