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覺得那個身影有點眼熟。
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是個男記者,身影并不單薄,看衣着和話筒上的台标确實是夏邦電視台的人無疑,此時那人渾身濕透,拒絕了面包店店主提供的食物,在幾台攝像機下淡定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邢辰一行人離他不遠,能清楚地聽見他标準的吐字。
記者:“您好,我是咱們夏邦市本地電視台的記者。”
服裝店店主:“哎,你好你好!”
記者:“您現在是打算将店裡的這些冬裝全部都進行捐贈嗎,因為我剛才有看到您無償地把衣服分發給這些剛轉移到這層樓裡的群衆。”
服裝店店主慷慨地笑了笑,手裡還拿着剛從牆上叉下來的冬裝:“對對,我确實是想把衣服拿給大家穿。”
“那這樣的話對于您來說是一個很虧本的買賣。”記者說。
“不要緊的,大家都互相幫忙嘛,而且現在這個洪水發得那麼大,就算(洪水)退下去了我這個店肯定也是沒什麼人來光顧的,到時候别人會覺得洪水過後的衣服都是泡過水的,賣不出去,損失更大,”店主臉上洋溢着一絲笑容,“那我還不如現在分給大家穿。現在這種非常時期都有難處嘛,越想賺錢越賺不到,那我就當作提前清倉了呗。”
随後記者又接連采訪了多家店主。
面包店店主說:“我家的面包都是我自己做的,成本比較低,我也不怕說虧錢啊什麼的,都是夏邦的人,那我們肯定是要互相幫助,一起渡過難關的。”
母嬰店店主說:“我也是一個母親,現在大家都聚在這層樓裡等洪水退下去,這裡的受難者有很多都是帶小孩的,我們不賺黑心錢,就是小本生意,孩子要吃奶粉,我這裡奶粉堆了很多都賣不掉,正好大家一起分一分——對了,我這些都沒有過期的,都是好奶粉,我自己小孩也吃。”
玩具店店主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幫到大家的,店裡面的玩具就送給孩子們玩,他們玩了玩具啊就不會害怕了。”
37、
邢辰忽然覺得有些感觸。
災難之下見人心。
他微微歎了口氣,剛才那個記者忽然把話筒轉向了他:“你好,請問我可以采訪一下你嗎?”
那記者薄唇微抿,眼神帶着些許溫和,眼角眉梢卻是有棱而銳利的,總覺得眼熟至極,但邢辰根本不可能和夏邦電視台的記者有什麼接觸,這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讓他覺得有點怪異。
再說以前都是自己采訪别人,頭一回被采訪還真是有點新奇。
他道:“可以。”
那記者問道:“我看你在這裡站了有一小段時間了,所以想問問你對于本次的洪澇災害有沒有什麼感觸啊、體會什麼的。”
“最大的感觸......”邢辰頓了頓,目光穿過許多影子,落在那些互相幫忙、臉上洋溢着溫暖笑容的群衆身上,“我覺得現在這個社會好人真多。在發生災難的時候有這麼多人願意站出來,那句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确實說得很好。”
記者又問:“是哪些人?”
邢辰嘴角彎了彎:“搜救隊的工作人員、無償救援志願者、武警官兵、解|放軍、警察、醫生,還有——大家。”
他輕輕地看向那個記者。
忽然發現那名電視台記者的眼眶似乎也是濕潤的,然後記者忽然深吸一口氣,眼淚很快從眼尾滑了下來。
38、
随着被轉移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就連賣家紡的店主都開始從店裡搬被子出來給大家用了,這層樓很寬敞,大部分人都是席地而坐,由于洪澇災害,城市供電瀕臨崩潰,有發電機的店家打開店内的空調,但依舊無法解決浸泡過洪水後衆人的寒冷。
地上全是三三兩兩一起搭夥裹被子的人,抱小孩的女人輕輕哄着孩子,喂着從母嬰店裡拿出來的奶粉。
熱水一壺接一壺地燒,分到每個人手裡的卻不多。
楚飛坐在地上,一邊搓手一邊盼望洪水快點退下去,供電系統盡早恢複。
“冷?”袁知許靠着玻璃門站着,垂眸看一眼裹着被子搓手的楚飛。
楚飛哀嚎:“能不冷嗎!”
袁知許嗯一聲,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總是不愛說話,和身邊的人即使有過什麼接觸也僅僅隻是像蝴蝶那樣很輕很輕,讓人幾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他插着兜走了,片刻後又回來了,手裡多了半杯熱水:“給。”
“啊?”
“剛燒開的,”袁知許說,“母嬰店的老闆娘那邊快忙到腳打後腦勺了,熱水不太夠,這半杯是泡奶粉剩的,拿着。”
楚飛愣愣地擡手接過,微微仰頭看着這個神出鬼沒的長臂猿:“給我的?”
袁知許輕輕颔首:“給你暖手,不許喝,喝完就沒了。”
“謝、謝謝。”楚飛頭一次這麼結巴,而後又開始雄赳赳氣昂昂起來,“嘁,你這種人還有關心别人的時候啊?”
袁知許伸手:“不要就還給我。”
楚飛立刻護着那個熱水杯:“送出去的東西哪有還回來的!倒反天罡啊你!”
他們撤離得急,不知道時間,邢辰從别人那裡得知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
楚飛抱着那半杯熱水,忽然生出一點異樣的感慨。
39、
楚飛和他認識了五年,當初袁知許加入報社的時候楚飛已經在這裡白吃了兩年的工資,報社又那麼蕭條,辭職的辭職跳槽的跳槽,也就隻剩下兩個編輯和楚飛這麼個半吊子記者。
再後來那倆編輯也走了,報社隻剩下楚飛一個人,上頭好幾次要摘牌,但都不知道被什麼人駁回了摘牌的決定,于是報社就一直存在着。
袁知許剛來的時候楚飛特别驚訝,這小破報社居然還有新鮮血液願意加入。
他本以為袁知許幹兩個月就會受不了走人,誰知道這一呆就是五年多,盡管兩個人總是玩不到一塊兒去,但袁知許這個人的品行如何,楚飛還算了解,這人雖然總是神出鬼沒不愛工作,卻還是挺能關愛兄弟的。
其實這七年裡還有别的人加入。
來的也都是記者,隻是來了又走,人員一隻保持在兩個人、三個人來回變換的狀态。都說三角形具有穩定性,但雄鷹報社的鐵三角好像永遠都在變。
到現在楚飛已經完全躺平,管你來來去去,反正我獨自美麗。
袁知許大約也是這樣的心态。
“所以我就覺得,來來去去到最後就隻有我倆,這麼看來我和長臂猿也不是不能和睦相處。”楚飛抱着那半杯熱水。
它已經快溫了。
袁知許還是之前那個插着兜靠在牆邊的姿勢,嗤笑:“你不是一直想我自己請辭離開嗎。”
“嘴上說說而已,”楚飛低聲道,“不過你要想走也不是不行,到時候我絕對第一個買兩挂鞭炮歡送。”
哪裡願意他真的走,楚飛在心裡說,你走了就沒人跟我吵架了。
一旁的邢辰微微挑眉:“你知道你倆現在像什麼嗎?”
楚飛看向他:“像什麼?”
邢辰:“兩夫妻。”
大約這是吵了五年嘴的兩個人頭一次這麼統一戰線。
楚飛和袁知許異口同聲:“誰跟他夫妻。”
他們隐隐約約覺得不對勁,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嫌棄。
又是一次異口同聲:“别學我說話。”
邢辰看着他倆,爽朗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