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查封鴻通櫃坊引發的連鎖反應遠超預期。這場金融危機以驚人的速度演變成一場民生災難。
飛錢擠兌,物價飙升,商戶破産,僧侶請願,民不聊生……以緻百姓聚衆鬧事,險些激起民變。
皇帝震怒之下,不顧朝臣谏言,竟直接賜死了京兆尹!京兆少尹伍玉疏替補上位。
王婼不信這背後沒有人推波助瀾。
鴻通櫃坊被封,其發行的飛錢憑證即刻成了廢紙,商戶兌不出錢,資金周轉不開,鋪面無以為繼,存貨緊張,物資短缺,百姓賴以生存的米面糧油價格直線飙升——緊接着商人罷市,工人罷工,民怨沸騰……
民生何其之艱,可悲的是這一切的根源,不過是神仙鬥法而已。
目睹着眼前這場鬧劇,王婼感受不到報複的快意,隻嘗到無盡的悲涼。
作為芸芸衆生中的一粒微塵,她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這民生多艱的切膚之痛。
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輕描淡寫的一步棋,碾碎的卻是千萬蝼蟻般的性命。
而她,也不過是棋盤上一枚任人拿捏的棋子。
“放心,好戲還在後面呢。”祁岚的聲音輕得像風,卻讓王婼渾身一震。
“什麼好戲?”王婼聲音發寒,“讓更多的窮苦百姓淪為你們鬥法的犧牲品?”
“想不到寂空道長還心懷天下。”祁岚勾唇,“果然是佛骨道心呀。”
王婼眼神冰冷:“冤有頭債有主,再怎麼樣也不該禍及無辜。”
“這世道,哪有什麼無辜?商賈囤貨居奇的時候無不無辜?百姓聚衆作亂的時候無不無辜?哼!”
祁岚擺手,“好了,我不跟你讨論這些。多說無益,咱們且拭目以待。”
……
自八月安東都護府爆發叛亂以來,大小鎮壓不斷,朝廷急調幽州、平盧節度使平叛,軍費吃緊,糧草供應不足,軍隊戰力低迷,屢失守地……
不巧叛軍又切斷了大祁與渤海國的商路,生生切斷了安東補給,緻使安東守軍孤立無援,作困獸之鬥。而今天寒地凍,安東戰況更是險峻。
鴻通櫃坊複業後,文黛機敏操作有效遏制了事态惡化,飛錢擠兌逐漸平息,這讓有心之人看到了櫃坊的價值。
侍禦史請奏皇帝,安東軍為大祁子民鎮守一方安甯,如今軍費不足,士兵仍孤勇奮戰,谏言皇帝下诏,令“天下富戶助饷”。
其中錢莊、櫃坊等機構更該以身作則,積極響應号召,為保家衛國獻出自己的一份力。
戶部侍郎甚至谏言朝廷向全國大型錢莊、櫃坊征借軍饷,以鹽鐵經營權乃至官職為質,“平叛後加息歸還”。
诏令一處,豪商巨賈多有觀望,可不到半月,大家迅速轉了風向,紛紛自覺地慷慨解囊。
正月初九,鴻通櫃坊一大宗客戶被指資敵之罪,此人壟斷着燕薊、遼東一帶的人參、貂皮貿易,又與蘇杭存在糧食交易往來,涉嫌與叛軍勾結,為其提供軍需糧草等物資,阖該以叛國罪論處!
而鴻通櫃坊為其提供飛錢存儲、兌換,在連坐之列!若櫃坊矢口否認,需自查贖罪。
不過三日,兵部、戶部連同出了一份奏折,詳細羅列了軍費開支、差額,空缺竟高達五十萬貫!
皇帝大手一揮,将五十萬貫當做指标分攤給全國各地皇商、巨賈及金融機構。裕通錢莊、鴻通櫃坊赫然在列。
“——五十萬貫!”崔骃氣笑了,“她怎麼不去搶?!”
不等她發洩完情緒,皇帝又頒布了一道诏令——
此诏令打破了曆來“工商不得仕宦”的舊例:皇帝破格提拔崔骃、文黛為戶部員外郎!
崔文二人面面相觑。
從六品的青緞官袍就挂在柏木衣架上,雲雁補子泛着詭異的藍光。
“料子是好料子。”指尖撫過官袍上精緻的銀線刺繡,崔骃冷嗤一聲,“就是尺寸大了些。”
“诶,你說是交?還是不交?”
文黛呆呆地盯着官袍,沒吭聲。
“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如若不從,那等着我們的可就是——死路一條!”
崔骃看透了,“權勢滔天的滋味兒可真不錯啊,毫無顧忌,随心所欲,為所欲為。”
“哼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呀。今年是大災之年,流年不利,諸事不順。先走水再走火,戰事中間躲,後頭一刀宰死我!哈哈哈!”
崔骃苦樂苦樂的,瞥向一旁了無生氣的文黛,“诶,剛經曆一場大劫,我當你已經看開了呢,怎麼,鴻通櫃坊那麼硬氣,感情是回光返照啊?”
文黛勾了勾唇,想笑,慢吞吞地擡起胳膊,随手往腦袋上一薅,張開掌心,朝手心輕輕吹了口氣兒,一簇發絲打了個旋兒,飄然墜落。
兩人視線交彙,此時無聲勝有聲。
蓦地,崔骃爆發出一陣大笑——!
幾個呼吸間笑聲戛然而止,寂靜重新統治了這片天空。
崔骃捂住腦袋,她還天真地以為,皇帝能看在她們母女為她賣命多年的份兒上放她們一馬呢,沒成想,關鍵時候還是照宰不誤啊。
原本京兆尹查封鴻通櫃坊時,她尚且心存僥幸,還體會不到什麼叫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現在她成了砧闆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她轟然清醒了。
可認清現實又怎麼樣?胳膊能擰得過大腿嗎?還不是照樣被捏着命脈!
悠悠一聲長歎,崔骃緩緩起身,文黛仍精神萎靡地癱在椅子上,崔骃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我走了。”